深渊、敌人以及性别政治(8)

“脏女人”即污秽之物,但这里的污秽已经从价值体系中分离出来。启蒙以来一直到波伏娃的《第二性》,即第一阶段的女权主义对女性主体的张扬,就是价值场域的争胜性话语,把女人从客体位置解放出来,这是理论逻辑的运作。但在现实层面,女人们的确像本来待在体内的体液一样流了出来,空间位移是污秽物的运动属性,贞洁已经和原始处女膜隐喻无关,贞洁与活动(显形)相对立,于是围绕着女人所发生的交换,更加频繁。

很难界定一个常态的性别政治空间,包括酷儿理论(queer)——酷儿延续的还是普遍人权逻辑。自我的扩张一方面拓展了自由的边界,另一方面,这个并非社会绝缘体的自我,只能在自我碎片中面对残破的主体性。身份面具及其模仿游戏,采取的是主动屈从的姿态。主动,含有戏谑与挑逗的意味,是主体性在性别政治的弯曲坡度上的表演,但如此高难度的性别实践,含有去政治化的嫌疑。

关键是能否解析出隐形的政治空间。在此,主体自我消弭,不是扮演屈从,而是让屈从如影随形,将屈从逻辑推演到极致,让对抗自行发生,从而解除霸权的强制快感。权力并非一种矢量,而深处权力网络中的女人,难以捕捉她的权力场。比如《苹果》的女主人公刘苹果,在男权文化的缝隙里,撞上了突围的机缘。子嗣价值、贫富与尊严、伦理观的屈从、阶层差异的攻防策略等,构成了男人的生活场景,作为冲突要素的女人自身不会说话,女人被性别权力秩序所编排的同时,似乎又游离于性别权力秩序。但在权力等级的内部,因矛盾冲突的多维度,这种要素反而有了逃逸的机会。影片的结局表明,这个看起来盲从的、无力的、任人宰制的女人,成了最后的“赢家”。

将真理作为偶然事件来描述,性别政治的幽灵化表现为,越是无关性别的地方,性别冲突就越剧烈。在当代意识形态政治中,左派知识分子在《苹果》中看到了某种“政治因素”,即压迫与公正问题,但公正的实现不是来自左派的斗争逻辑。刘苹果不但不斗争,她还参与了“压迫”,参与了“自我压迫”。从老板对她的性侵犯变成保留工作的筹码,从怀孕生子到配合丈夫做亲子买卖,影片令人震撼的地方在于,她和她的屈辱联成一体——主权让渡,因为屈辱感必须经由人权意识,经由性别意识,经由权利意识才能显形,而刘苹果却处于无意识状态,从公正理念到具有公正属性的执行机构,在电影中都没有出现。影片的着力点在于各种强权交织渗透,比如经济的、阶层的、传统的以及文化的强权相互抵触、相互抵消,但火力集中点却在一个女人身上,而这个女人对身为女人的处境一无所知。

最终,女人的胜出不是靠运气,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就整体而言,这是性别对女人的回馈。

无性别意识、无身份、无主体、无对抗的性别政治,呈现为以上几部电影的共通特征,因此,性别政治获得了显与隐的双重运作。在可言说的部分,性别政治在理性中心主义的传统中,在人权框架中,得以辨识。在不可言说的部分即电影艺术的表达,性别政治的幽灵化运作——即将“敌人”再次否定,为理解性别问题的复杂性,理解霸权意识形态的权力运作,提供了一个独具特色的视角,并为后殖民主义、亚洲思维等知识场域开启了一种别样的思考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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