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28)

大先生绕道去富阳,路上肯定要耽搁些时日,也不知到底哪一天能回到家?

日头渐渐地沉了下去,河水一跳一跳地舔着日头,日头化了些在水里,水就变得肮脏浑浊起来。水鸟嘎嘎地飞过河面,找寻着归家的路,翅膀把天穹撕成一条条的破棉絮。吟春知道,一天又过完了。

她转身朝家里走去,迎面就撞上了南货铺的章嫂。

“没等到大先生啊?”章嫂随口问道。

“谁等他了?我只是出来透透气。”吟春仿佛冷不防被人揭了个短,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

章嫂就笑:“这个天,打狗都不出门的,你要透透气?骗谁也不能骗你老嫂子。我都看见了,你天天来这里,不等他等谁啊?”

吟春说不得话,掉了头就走,直拐到自家的那个街口了,脸上的臊热还没有散尽。便忍不住恨自己:又不是偷汉子,怎地这般脸皮薄?他是她的男人,她还不能想他吗?

她突然就很想他了。她想起他看她时的眼神,含蓄,隐忍,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的样子;她想起他用手背蹭着她头发的酥麻感觉;她想起他身上那股烟草和油垢混在一处的气味……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自从有了肚腹里的这团肉,他就变了一个人。这团肉是一道坎,他跨不过去,又不叫她跨过来。她只能站在这头,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在那头,煎熬着自己也煎熬着她。他们隔得那么近,仿佛伸一伸手就碰到了。却又那么远,望穿了眼也望不着的远。她和他的好日子,短得就像是雷雨天里的一道闪,还没容她回过神来就没了。可那是什么样的亮啊?那是照得她五脏六腑通明的亮;那是叫她暗夜里爬十里百里的山路也走不丢的亮啊。他叫她知道了原来日子是有这样一种过法的。若她从没见过那样的亮,她大约也是忍得下暗的。只是她见识过了那样的亮,她怎么还能回到暗里头去,那种永不见天日一生一世的暗?

街尾的车马店,已经挑出了街上的第一盏灯笼。天黑了,灯笼把夜掏出了一个橙黄色的边角模糊的窟窿。有人在那窟窿里进进出出,那是在车马店里歇脚的挑矾汉子。

又是一个,长夜。

吟春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吟春天天到河边的船埠头等,直等到祭灶王爷的日子都过了,也没等来大先生。吕氏起先是天天问,一天问几遍,而吟春的回话总是“快了快了。”这话说多了,把吟春的舌头和吕氏的耳朵都磨出了茧。渐渐的,吟春再说这话的时候,就没有先前那么顺溜硬挺了——那话里仿佛少了根芯。

吕氏听出来了。吕氏清醒的时候,比世上所有的人都精明。吕氏糊涂的时候,也比好些糊涂人明白。吕氏就不问吟春了。其实吕氏还是问,只是换了种方法——用眼神。吕氏的眼神是一根软刺,扎到人心尖上,不是真疼,只是毛毛糙糙摘不干净。吟春忍不下那样的眼神了,就决定求荣表舅去一趟省城找大先生。

这天早晨,吟春用红纸包了几样桃酥云片糕芝麻酥之类的应景糕点,就往荣表舅家走去。才走了几步,便觉得走不动了,身子沉得像个装满了米的麻袋,而腿却是饿着肚子的挑夫,怎么也挑不起身子的重量。便只好靠在路边的一棵槐树身上,想歇一歇再走。刚歇下,眼皮就噗噗地跳了起来,跳得很凶,仿佛那上头有两只螳螂在斗着法。吟春放下糕点,正想揉一揉眼皮,突然啪的一声,头上落了样东西。心想怎么这时节还有没落尽的树叶,便拿手去抹,谁知一抹就抹出了一掌的湿——原来是一摊鸟屎。一抬头,只见一只乌鸦嘎的一声从她头顶飞过,翅膀张得像一把乌黑的剪子。

她站在街边,心咯噔了一下。

皇天,是大先生,一定是大先生出事了。

荣表舅去了一趟省城,没找着大先生,门房说大先生去了富阳。荣表舅虽然没有把人带回来,却总算带回消息了,吟春才略略地安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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