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水 3(9)

樟木动了刀斧,香气散得老远。慧娘娘夜里睡在床上,仿佛都听得见樟木香。漫水人割老屋,没有哪个用过樟木,人家都羡慕得不得了。过去财主人家用楠木和梓木,那也只是听说,没有哪个见过。余公公用樟木割老屋,抵得过去的财主了。

慧娘娘看见余公公下了两副老屋的料,问:“余哥,怎么是两副呢?”余公公削着樟木皮,不停手,只说:“你把眼睛看,不就晓得了?”慧娘娘早就猜到了,只是不好开口。自己养着儿子,却让人家割老屋,不是件有面子的事。儿子面上也没有光。话既然点破了,她就说:“余哥,钱我还是要强坨出。他爹睡了你的老屋,你又帮我割老屋,我哪受得起!两副老木料,钱都要强坨出。”有余就笑了,说:“老弟母,我们四个老的活着在一起,到那边去了还要在一起的,你就莫分你我了。”

强坨也晓得了,心上过意不去。做儿子的,爹娘老屋都不割,大不孝。爹睡了余伯爷的老屋,强坨也说要出钱的,好多年了都还是一句话。他修新屋亏了账,这几年手头紧。强坨有点儿见不得人,每日大早就跑到余公公家去,想帮着做点事情。木匠的事都是他帮不上手的,余公公晓得他的心思,就故意喊他搬进搬出的。强坨说:“余伯爷,工夫出在您老手上,料钱我是要出的。”余公公说:“料钱你娘出了,你把钱给你娘吧。”

慧娘娘事后问余公公:“余哥,我哪里给你钱了?你怎么告诉强坨,讲我出了钱呢?”余公公说:“强坨是个孝儿,他也是要面子的。他刚修新屋,莫逼他。”

不光强坨要面子,慧娘娘也要面子。割老屋的话讲穿了,她面子就没地方放。那老的走得忙,没来得及预备老木,睡了余哥的,还说得过去。晃眼这么多年,借人家的老木没还上,又要人家割老木,橙皮狗脸不算人了!慧娘娘不论在屋里哪个角落,都听见樟木香。她的鼻孔好,耳朵好,只是眼睛有些花。樟木的香气叫她坐立不安,嘭嗵嘭嗵的刀斧声就像敲在她的背上。不去陪余公公讲话,她过意不去。要去,心上又不自在。她一世都是余公公照顾着,死了还欠他的!慧娘娘闭眼一想,自己从没替余公公做过半点事。往年她当赤脚医生,余公公壮得像一头牛,喷嚔都没听他打一声。漫水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吃过她捡的药,都叫她打过针。只有余公公,她连脉都没给他把过一回。

慧娘娘每日早起,先在屋后井边浆洗,再去做早饭吃。她早想喊余公公不要再开火,两个老的一起吃算了。话总讲不出口,一直放在心上。慧娘娘吃过早饭,没事又到屋后磨蹭。她鼻孔里尽是樟木香。往年她每日背着樟木药箱,每日听着樟木香味。别人的药箱都是人造革的,慧娘娘不喜欢听那股怪味道。有个省里来的专家,看见了慧娘娘的药箱,打开看了看,问:“用樟木做药箱,很科学!天然樟脑,可以杀菌,防虫。谁做的?”慧娘娘只是笑,脸红到了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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