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水 1(7)

天上好大的日头,有余出门捉蛐蛐。他耳旁尽是蛐蛐叫,就是找不到蛐蛐洞眼。伢儿时,他跪在地上,趴在地上,看各色虫蚁。长到做爹了,再不能趴在地上。他在地头到处翻,心上就在算账。一年有三个月听见蛐蛐叫,人要是活到七八十岁,二十来年都在听蛐蛐叫。听了二十来年蛐蛐叫,一世就过去了。望见过蛐蛐的,又没有几个人。不是望不见,望见了,等于没望见。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大事,哪有心思在乎蛐蛐呢?有余小伢儿时捉过蛐蛐,他认得蛐蛐。伢儿时捉蛐蛐很里手,多年没捉就手生了。

有余捉了个蛐蛐回去,有慧早把这事忘记了。有慧说:“认得蛐蛐算个卵本事!”有余弄得没脸,望望有慧阿娘。蛐蛐停在他手心,一蹦,逃走了。有慧阿娘脸都热了,忙说:“余哥,你慧老弟的脾气你是晓得的,莫把他的话当数!”有余笑笑,说:“又不是伢儿了!”有慧也笑笑,把烟袋递给有余,叫他自己卷喇叭筒。有余抽着喇叭筒烟,说起小时候抓早禾郎的事。漫水人说的早禾郎就是蝉,抓早禾郎是伢儿子夏天必要玩的。听得早禾郎“吱——”地叫,伢儿子躬着腰,循声往树上望。望见了,偷偷爬上去,拿手掌猛捂上去,就抓住了。有余说:“我做伢儿子时,才不去爬树哩!我拿长长的竹竿,竹竿头上绑个篾皮圈圈,圈圈上缠满蜘蛛网。望见早禾郎了,把竹竿伸过去一巴,就到手了。”有慧笑得被烟呛了,说:“余哥,又不是你一个人玩过!”有余说:“那我问你,叫的是公早禾郎呢?还是母早禾郎?”有慧并不感兴趣,只说:“你抓早禾郎也要分公母!”有余说:“你就不晓得!动物跟人是个反的!人是女人漂亮,动物是公的漂亮。雄鸡比母鸡漂亮,雄孔雀比母孔雀漂亮。早禾郎也是公的会叫,母的不会叫。蛐蛐也是的,公的会叫,母的不会叫。夜里叫的都是公蛐蛐,它在喊母蛐蛐。”有慧嘿嘿一笑,说:“余哥,你夜里吹笛子,也是喊母蛐蛐?”有慧阿娘白了男人家一眼,说:“你嘴巴不上路!”

从那个下午开始,有慧阿娘会留心地里每一个虫子,哪怕是蚂蚁、蜘蛛、蝴蝶。它们也分公母,有家室,养儿女。一生一世,日晒雨淋,好不辛苦!那时候,有余阿娘生了旺坨和发坨,巧儿还没有生。有慧阿娘还没有生强坨,她心想:地上的虫都会生养,自己就不生个一男半女!有余说有慧:“你说的话,只有你阿娘信。”有慧听着不舒服。他阿娘的来路,漫水人是当故事讲的。有日清早,有慧没事到城里去,天没黑就带了个女人回来。女人十七八岁,穿着缎子旗袍,手里挽个包袱。女人跟在有慧背后,头埋得很低。有人问:“有慧,哪个啊!”有慧说:“管你卵事!”女人进了有慧屋,没有做酒,没有拜堂。有慧爹娘早不在了,就他孤身一人。懒人自有懒人福,有慧是出名的懒人。他不要人保媒拉线,就把阿娘带进屋了,还是漫水最漂亮的阿娘。好多年过去,漫水老辈人还会记得那天的事。有人记得有慧阿娘的旗袍,过去是财主人家小姐穿的。有人记得她的头发,梳了个油光水亮的髻子,髻子上别了个白亮亮的银簪。有人记得她的脸皮,白白的不像乡里人。过了几天,听见她开腔了,讲的是远路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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