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看看表,“下午三时之前我要回到市区。”

“之俊,别扫兴。”

“无论怎么样,我是不会把身世对你说的。”

“你知道吗?”他凝视我,“我们几乎没成为兄妹,如果你的母亲嫁了我父亲……”

“你几岁?”我问。

“三十一。”

“姐弟。”我改正他。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实年龄公之世人。”他笑。

“瞒得了多少?你信不信我才二十七?出卖我的不是十八岁的女儿,而是我脸上的风霜。”

“喂,年龄对女人,是不是永恒的秘密?”

我大笑,“你知否关太太的真实年龄呢?”

“不知道,”他摇头,“我们了解不深。”

但他们在一起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他没有派人去调查她?我突然想象他手下有一组密探,专门替他打听他未来情妇之私隐:有什么过去,有什么暗病,有什么爱恶,等等。

叶世球是个妙人。

“听说,没有人见过你女儿的父亲?”他好奇地问。

这难道也是叶伯伯告诉他的?我面孔上终于露出不悦的神情,叶世球说话没有分寸,他不知道适可而止。

我不去睬他,喝干咖啡,便嚷要走。

他连连道歉,“之俊,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我对女人并没有太大好奇心。”

哟,还另眼相看呢。

“请送我到太古城,我在那里有个工程。”

“好”

一路上我闭起双眼,他也没有再说话。

汽车无线电在悠扬地播放情歌。叶世球这辆车好比人家住宅的客厅:有电话有音响设备,设一具小小电视机,空气调节,酒吧,要什么有什么,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乱的。

到了目的地,他问我要逗留多久,要叫司机来接我走,我出尽百宝推辞。

到真的要走的时候,热浪袭人,我又有一丝懊悔,但毕竟自己叫了车回家。

陶陶在家抱住电话用,见我回家才放下话筒。她有本事说上几个钟头,电话筒没有受热融化是个奇迹。

我脱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时候十块钱给她可以享受半小时,她一直捶一直问:“够钟数没有,够钟数没有?”第一次尝到赚钱艰难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听见她说:“妈,我拍电影可好?”

我如见鬼般睁大眼,“什么?”

“有导演请我拍戏。”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烦事便接踵而来。

我深深吸口气,“当然不可,你还得升学。”

她坦白地说:“就算留学,我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成就,也不过胡乱地找个科目混三年算数。学费与住宿都贵,怕要万多元一个月,白白浪费时间,回来都二十多岁了。”

我尽量以客观的姿态说:“拍戏也不一定红,机会只来一次,万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试一试。”

我欲言还休,我又不认识电影界的人,反对也没有具体的理由,即使找到银坛前辈,问他们的意见,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说“每一行都良莠不齐,总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陶陶,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你会觉得无论你提什么出来,我都反对。”

她不出声。

“陶陶。”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妈妈,打铁不趁热的话,机会一失去,就没有了。”

“你想做一颗万人瞩目的明星?”我问,“你不想过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带孩子买菜有什么好?”她笑。

我不说话。

“那是一个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个上海女孩子,跟着父母在五十年代来到香港……是个群戏,我可以见到许多明星,就算是当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说:“这个虎背,骑了上去,很难下来。”

“我是初生之犊,不畏老虎。”

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再反对下去,势必要反脸。

我沉吟:“问你外婆吧。”

陶陶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帮她的,她知道,我愈发觉得势孤力薄。

“妈妈,”陶陶靠过来,“我永远爱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妇女心理学之类的书籍太多,以为我占有欲强,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给她自由。

实在我是为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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