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嘴角取下熄了的纸烟,专注地望着姑娘。
“你不是很坚强么?”他问,“你十二岁就见过那么多。”
她苦笑了一下,双手搂住膝盖,等着他擦燃火柴,把那半枝烟点着。“他们还有一枝烟,在太冷、太寂寞的时候让它作伴。而我们女的,啊,那种时候真难呵。”
他笑了。她在黑暗中似乎看见了他白白的牙齿。“你的男朋友呢?”他问道,“怎么,难道你还能没有位漂亮的骑士么?”他开起玩笑来了。
“别提了。总算是受完了洋罪。一共谈了三个月——吹了。”她厌烦地说。
“为什么?”他问。
她费劲地想着一个比喻,“这么说吧: 和他坐在一间屋子里,屋里就像有两个女人。不,一个女人,一个唠叨老婆子!”
他放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瞧他美的,她气恨地想,他倒自信得很呢。难道你的本质里就没有那种东西吗?我还没有告诉你那家伙以前的几个呢,有自私鬼,有小市侩,有木头人,还有一个臭流氓。她忿忿地打断了他的笑声:“连小说上都说,男子汉绝迹了。你不知道?”
“真的吗?”他止住了笑声,注视着她。“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介绍几个,个个都货真价实。只怕不对你的胃口。”他嘲笑地扔掉了烟头。
“你说吧!姓名?”
“牛虻,马丁?伊登,保尔?柯察金,还有……”还有一个是我,他想。他不禁微笑了。“还有一个,那家伙名字很古怪,我想不起来了。”
她黯然地呆呆坐着。“都是虚构的啊。”她说。
“不,”他反驳道,“现实生活中也有,只怕你认不出来。女同胞,只怕你们见到了也认不出来。”
他们都沉默了。他发觉这最后一句话使他们两人的心绪都变坏了。列车正轰鸣着开过一架铁桥,车门上的把手、铁踏板和乌蒙蒙的玻璃窗都在震响着,他们的肩头也在随着晃动着。他这最后一句话使她听了心里难受,她想起了在北大荒时在一个农场里干活的一个康拜因手。那小伙子总是在快活地笑着,在秋天金黄一片的大田里,他总是喜欢穿一件油污的坦克兵夹克,整天都吹着一只口琴。有一次在麦子地里午休,暴烤着平原的太阳晒得满地升腾着麦秆的味道。她高傲地、鄙夷地回绝了他。她眯着眼睛眺望着一望无际的金黄麦海,心里满是不以为然,甚至是不能容忍的心情。那小伙子踩着地上的麦茬踱回他们那群康拜因手那里,她听见整个中午那儿都响着一支单调的口琴曲子。后来康拜因手去了大庆油田。“我们这儿有八十万产业工人!我们这儿正出现着一个伟大的奇迹!”她听见知识青年们在念他写来的信。“到大庆来吧!这里过的才是真正的生活。”他在信里热烈地向朋友们呼吁着。她听着,仿佛听见一阵热情快活的口琴曲,她怅然若失地坐了好久。后来她常常回忆起那个快乐的小伙子,特别是在她机械地和人们介绍来的对象回答的时候,她有时会感到听见了一丝口琴声。她疲乏地靠住了车厢的硬壁,闭上了眼睛。
他也想起了一个姑娘——海涛。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海涛了。在额尔齐斯河边的那片苜蓿地上,在那个肮脏荒僻、地窝子盖得东倒西歪的小村里,海涛和他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日子呵。海涛不仅仅是他的初恋,海涛那时和额尔齐斯河的流水一样,已经成了他习惯了的生活中的颜色。他至今对那个脉脉含情的姑娘记忆犹新。不知你今天怎样了,海涛。他想,也许你已经又离开了那个工厂。我们一块沿着额尔齐斯的陡岸奔跑,追赶着汛期流水冲下的大片漂浮的野花。我们曾一直跑到离布尔津城不远的那片沼泽。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额尔齐斯河在戈壁滩前舒缓地滑过,沼泽里芦苇长成一道道曲折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