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河(12)

渐渐他觉得两臂上的三角肌发酸。我累了,他警觉地想。上一次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记忆中只有轻松活泼、满心舒畅。这回刚游了一半你就累了,而且这回你没有走那四十里路,肚子里是白荞麦馅饼而不是青枣子。伙计,你在衰老。他突然觉得满心凄凉。十几年流逝得像这黄河水。你还没有长成人,你的肉体就已经开始要背叛你。可是我的青春别想背叛!“妈的,我活着就不让你背叛!”他又骂出声来。他划上一个浪峰吸了一口气,脸颊仿佛在发烧。他记起了那姑娘的责备。你总在讲粗话,十几年来,你变野了。可是十几年来我经历过多少啊,我变野了也变文明了。我受过汉语专业本科训练,我还将是地理学的研究生,我可不是不会文质彬彬。不过别再当着那姑娘说粗话,他嘱咐自己。十几年来不知她变没变。她那惊人的坚强和眼光不知道是不是背叛过她。应该对她温和一点,十二岁就有过那么一段经历的姑娘,应该多得到些温暖,包括语言。他使劲地游着,这时他渡过了块状滑行的中流,看见了速度慢得多,但是浪头很大的东侧的浅流。

他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 河岸已经近在眼前啦。他的喉头哽住了,呼吸有些急促。哦,黄河父亲又一次卫护了我,剩下的这二百米我可以稳稳游过去。肉体也没有背叛,三角肌忍住了疲乏,严格地服从了青春指挥。我还没有衰老,我不会衰老的,他高兴地想。我可以帮那姑娘的忙,找到那个带头毒打她爸爸的恶棍,把那个贵族味儿十足的恶棍揍一顿。“狗东西!”他又骂了一句。这时他冲出了中流。河水的流速骤然减了下来,他又开始瞟着上面打来的浪头。不过,教训贵族的事儿应当留给她的男朋友或是丈夫干,我呢,我可以请她吃一顿。吃饭的时候,我给她唱一个额尔齐斯河边的哈萨克情歌,让她觉得世上好人多,让她觉得没有看错人。然后我就去专心地研究人文地理学。

他在激浪中游到了离河岸十几米的水面。眼前粘满青苔的岩壁飞快地移动着。这水流得太快啦,他想。就在这时他瞥见一块从河底伸出的巨石正朝他冲来。他蜷起身子,双脚拼命地蹬了那石头一下,巨石在水里半隐半现地一掠而过。流得太快了,这水把我冲下去啦,他有些惊慌。他奋力扬起臂膀,鼓足力气,用爬泳对准山西的石壁冲刺,他觉得石崖上的绿苔已经伸手可触了。可是河水抓着他仍然向下飞流。闪过的石壁上的纹理裂隙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两条手臂突然瘫软了,他感到肩头上沉重如铅,酸疼难忍。河水拥着他贴着石崖滑下,他看见又一块狰狞的巨石朝他驶来了。他低哑地从喉咙里吼了一声。他蔑视这块礁石,他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向河岸。当他看见陡崖上的一个棱角闪过眼前时,他一把攫住了它。他的身体立即被河水冲得横了过去。他的身躯翻转了,右臂被一股强力重重地拉了一下。他死死抓紧了右手攀住的那个石棱,感到急流正在他的两个肩头和两只脚掌那儿哗哗地激起浊白的浪花。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温暖多沙的水流抚着他的肉体滑过,朝着他的身体指着的方向继续向前。浑黄的浪头激烈地推撞着他,在他四周响成轰轰的一片。黄河父亲,他想道,我感激你。接着他逆着水流收起双腿,然后牢牢地踏住了坚实的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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