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河(8)

“坐下歇歇吧。”她建议说,并且把手绢铺在黄沙上,坐了下来。黄河就在眼前冲撞着,倔强地奔驰。这河里流的不是水,不是浪,她想。“喂!研究生!你看这黄河!”她喊他说,“我说,这黄河里没有浪头。不是水,不是浪,是一大块一大块凝着的、古朴的流体。你说我讲得对吗?”她问道。

一块一块的,他听着,这姑娘的形容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形容得挺准确。一块一块半凝固的、微微凸起的黄流在稳稳前移,老实巴交但又自信而强悍。而陕北高原扑下来了,倾斜下来,潜入它的怀抱。“你说的,挺有意思。”他回答道,“我是说,挺形象。”

“我搞摄影。这一行要求人总得训练自己的感受。”

“不过,我觉得这黄河——”他停了一下。他也想试试。“我的感受和你这小姑娘可不太一样。”他感到那压捺不住的劲头又跃跃而来了。“算啦!”他警告自己说。

“你觉得像什么?”她感兴趣地盯着他的脸。他准是个热情的人,瞧这脸庞多动人。她端起照相机,调了一下光圈。“你说吧!你能形容得好,我就能把这感觉拍在底片上。”她朝他挑战地眯起了眼睛。

“我觉得——这黄河像是我的父亲!”他突然低声说道。他的嗓音浊重沙哑,而且在颤抖,“父亲。”他说。我是怎么啦?怎么和她说这个!可是他明白他忍不住。眼前这个姑娘在吸引着他说这个。也许是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和她那微微眯起的黑眼睛在吸引着他说这个。他没想到心底还有个想对个姑娘说说这个的欲望。他忍不住了。

“我从小……没有父亲。我多少年把什么父亲忘得一干二净。那个人把我妈甩啦——那个狗杂种。”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牢牢地闭上了嘴。对岸山西的青灰色岩山似乎在悄悄移动着,变成了黛色。瞧,这黄河的块,她静静地凝望着黄河想,它凝住啦。唉,人的心哪。

“我多少年一直有个愿望,就是长成一个块大劲足的男子汉。那时我将找到他,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狠狠地揍他那张脸。”他觉得自己的牙齿剧烈地格格响着。他拼命忍住了,不再开口。这种事姑娘猜不到,她想像不出来这种事的。可是我有一个伟大的妈妈——告诉你,那些所谓的女英雄、女老干部、女革命家根本不配和我妈比。我有了她,一生什么全够了。我从小不会叫“爸爸”这个恶心词儿,也没想过我该有个父亲。他颤着手指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一枝香烟。可是,今天你忽然间发现,你还是应该有一个父亲,而且你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他喷出一团烟雾,哦,今天真好,今天你给自己找到了父亲——这就是他,黄河。他默默想着,沉入了自己的感动。但当他看到旁边那对充满同情的黑眼睛时,他又感到羞耻。你太嫩啦,看来你是毫无出息。你什么都忍不住,你这么轻易地就把这些告诉了她。你,你怎么能把这样的秘密随便告诉一个女人?!他的心情恶劣透了。他忍着愤怒从沙滩上站了起来,朝河边的尖岬大步走去。他想躲开那个女的,他甚至恨那个女的,是她用那可恶的黑眼睛和一股什么劲儿把他弄得失去了自制。他走到黄河边上,河水拍溅着他的脚,他觉得含沙的夏季河水又粗糙又温暖。他忘记了背后那个姑娘,他感到眼前的大河充满了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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