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瞧她脸都红了,她准还没有结婚呢。“没有招待所有店,没店有生产队,有老乡窑洞。”到底是个女的,他想,尽管也去过北大荒。他不禁看了一看眼前这个姑娘,女附中的,只有她们这种北京学生才会穿这种又不起眼又不入俗的女上衣,烫这种好像没烫过的发式。
“我想拍几张新鲜点的黄河照片,”她解释说,“就上了这趟车。河底村那儿的黄河和无定河相汇,我想可能比壶口啦,风陵渡啦,三门峡啦新鲜点。”
“放心。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帮你忙。”他结束了谈话。跟女的少那么饶舌,他训了自己一句。就那么回事呗,到时候把她领着和红脸后生相跟上,找蓝花花或李香香去就是了。
他又转身抓住车厢板,就是这条路,可是现在看着却那么陌生。岁月真能消蚀一切哪,饿着肚子走了半天的路,居然也会被忘掉。那时你才二十岁,衬衣口袋里只有不足十块钱。你从青羊坪小镇子下了车就走上这条土路,不但没吃白荞麦面的素馅饼,而且从清晨起滴水未下肚。你走了那么久,翻过一架又一架黄土老帽,见一个人就问一句“嗑黄河还有多么远?”陕北的里程和阿勒泰草原的里程一样,越走越大,一会儿一个数。从三十里到四十里,从二十里又到四十里。现在看来可能是一共四十里,因为你走了半天整。你的球鞋里灌进了细细的黄土末,你一路喝清亮些的渠水。后来你在一个山梁上看见一个老汉在茅棚下卖西瓜,你咬咬牙掏出五毛钱买了一个。你和那老汉聊天,说你从延安来,还到过延川和延长的油矿。老汉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三延的女子没人看。”你觉得蔫了半截。不过那瓜真甜。后来你一路摘没熟的枣子吃,因为这种枣沿着黄河西岸长,所以叫河畔枣。那红脸后生在城关集上卖河畔枣,所以你马上就猜他是河底村的。那时节的河畔枣又青又涩,吃得你肚子发胀,可是你一点儿不饿了。你快活地唱着“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那时你像一只鸟儿一样轻捷,敢从高高的山崖上跳下去抄近路。你还追赶过一只青灰色的野兔子,那青灰色的兔子在这黄土世界里显得鲜明而刺眼。可是你没追着,累得满头大汗地躺在又干又烫的黄土上喘气。等到你爬一座大山时你累了,那段公路又酥又软,上面结着开裂的硬皮儿,下头是软陷的松土。你咬紧牙往上爬,白花花的毒日头晒得你嗓子冒烟。你后悔没有省下半个瓜带着。可是那时你的生命像刚点燃的一簇火,你的四肢都弹性十足。你知道你的心脏特别健康,脉搏又沉又稳。所以你赌了一股狠劲儿要和那座黄土山比一比,你决定不停步一口气爬上山顶。你信心十足地踏住龟裂的黄土硬皮,然后有力地蹬直膝盖的关节,一步步地攀登着。后来,后来——在爬上山顶的那个时刻,你看见了黄河。
他突然听见那姑娘尖叫起来。
“快看!黄——河!”
他浑身一震,忙转过头来。解放牌卡车正登上山顶。这一定就是那座黄土高山,你全忘啦。他轻轻地责备着自己,屏住了呼吸。陕北高原被截断了,整个高原正把自己勇敢地投入前方雄伟的巨谷。他眼睁睁地看着高原边缘上的一道道沟壑都伸直了,笔直地跌向那迷蒙的巨大峡谷,千千万万黄土的山峁还从背后像浪头般滚滚而来。他激动地喃喃着,“嘿,黄河,黄河。”他看见在那巨大的峡谷之底,一条微微闪着白亮的浩浩荡荡的大河正从天尽头蜿蜒而来。蓝青色的山西省的崇山如一道迷蒙的石壁,正在彼岸静静肃峙,仿佛注视着这里不顾一切地倾泻而下的黄土梁峁的波涛。大河深在谷底,但又朦胧辽阔,威风凛凛地巡视着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潮湿凉爽的河风拂上了车厢,他已经冲到了卡车最前面,痉挛的手指扳紧栏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