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叫她?
她猛地睁开眼睛。
“尘心!尘心!在里面吗?”
原来是住在隔壁宿舍的同班同学刘雅雅。尘心迷迷糊糊地去开门,刘雅雅抱歉地问她晚上能不能过来这边睡,因为她们宿舍没人了,她晚上一个人怕黑。
尘心踌躇了一阵。她难得有独处的时间,就这样白白地没了,怎么想都有些不甘心。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刘雅雅软磨硬泡的攻势,让她搬了过来。
好在刘雅雅是个很安静的人,吃过晚饭、洗了澡之后她就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看书听音乐,没有多说一句话。可是因为有人在,尘心依然觉得没那么自在。到了关灯睡觉的时候,刘雅雅忽然爬到她的床沿上,两手托着下巴问:“尘心,你和刘海宁是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呀?你有个那么帅的男朋友,大家都羡慕死了!”
尘心微笑,随手抄起放在床头的词汇书作势要往刘雅雅头上拍。
“去你的。快睡觉!”
刘雅雅撅起嘴:“瞧把你美的,晚安啦!”
尘心的脸色在刘雅雅爬回自己床上的时候变得惨白。
啪的一声关掉床上的小台灯,整间宿舍陷入黑暗中。尘心又失眠了。她管得住自己的嘴,却管不住自己的心,脑海里有个声音在顽强地回答刘雅雅的问题。
其实那是个土得不能再土的故事。
四年前。
高二那年的全校元旦晚会,她和刘海宁搭档主持。
他们不在同一个班,但都是校学生会的成员,本来就互相认识。可因为大家都在忙着学习,平时顶多算是点头之交。在那次晚会之后,他们一起得到了一个共同的外号:金童玉女。
在学生会里面每周总要碰几次头。别的同学没事就起哄拿他们开玩笑。尘心起初很生气,后来习惯了之后也就懒得再理他们,心想反正我和刘海宁又没什么,随你们怎么闹。
也许是因为有共同话题的缘故,尘心和刘海宁慢慢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半年后。
刘海宁出了一场小型车祸,小腿骨折,从医院回来以后只能拄着一根拐杖走路。尘心每天忙上忙下,帮他打饭,催他吃药。等刘海宁的伤好了,她也就真的成了刘海宁的女友。
这一切进行得太平静太缓慢,水到渠成那般自然。没有闪电划过天空的惊喜,没有面红耳赤的心跳,周围也没有瞎起哄的同学,剩下的只有不动声色地在一起的两个人。
尘心家里并不安宁。受够了吵吵嚷嚷的生活的她,理所当然地把这份爱当成了自己的归宿。
那时候,不是不想地老天荒的。
所以愿意为刘海宁留在这个城市,上一所她并不感冒的大学,读一个她没什么兴趣的专业。
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刘海宁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我照顾你一辈子!
言犹在耳。
一开学就开始和别的女生暧昧不清。先是学生会新闻部的一起播新闻的搭档,后来又是班上的班花。刘海宁辩解说都是她们太主动、太热情了,他招架不住,又说其实她们只是好哥们儿,没什么的。当班花把刘海宁那双脏兮兮的袜子拍下来放到人人网的页面的时候,尘心就只能冷笑了。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首先打破伪装的和平的居然是自己。
当刘海宁怒气冲冲地追到海洋研究所的时候,她突然发觉,比起眼前的这个人,比起过去几年的感情,她自己的尊严更重要。
什么都结束了。
第二天,她抵达许慎之的书房的时候,依然顶着两个黑眼圈。
从书堆里抬起头来,她很庆幸,在这喧闹的城市中还有一间安静的书房可以让她尽情地发呆。
她甚至有意地放慢了工作的速度。反正只要在许慎之回来之前完成就行了,这样她就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这样想着,每每累了的时候,她就坐到书房里的沙发上休息。
手里总是捧着那本《幽梦影》。
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发黄起毛的封面,仿佛这是一封专门写给她的远年的信。
许慎之是个妙人,这是尘心从那本《幽梦影》里看出来的。
比如书里说“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他在旁写“如我是诗,必是太白手笔”。行云流水般潇洒的笔迹中透露出少年才会有的自恋和狂妄,尘心看得直乐。
又比如书里说“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他在旁写“我有情皆痴,我有才有趣,如何一生潦倒”。尘心几乎忍不住要咆哮:许慎之!你三十不到当上了名校教授还好意思说自己潦倒?那我这种废柴还有什么脸面再活下去?
可是读到这一句的时候,尘心忽然鼻酸。
书里说“镜不能自照,衡不能自权,剑不能自击”,许慎之在旁写:
“人不能自爱”。
许慎之在写下这五个字的时候心里一定有诸多感慨,因为“爱”字最后的那一捺压得很重,拖得很长。
以前总听老师和长辈们教训说“人要自爱”,但尘心能看得出来,他们说的“自爱”和许慎之说的“自爱”不是一个意思。
人总是有脆弱和孤独的时候。再独立再强大再勇猛的人,心里也总会留着一片最柔软的地方等待最温暖的一个笑容。
人都想要有人来爱。
尘心知道这一切,因为她体味过那种渴望被疼爱时的发疯绝望的滋味。
你也是这样的渴求爱吗?尘心喃喃自语。
尘心整理书籍的速度越来越慢,待在许氏书房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待到书房正式完工的那一日,许明之倒了两杯红酒,两人对饮庆贺。
然后,许明之郑重其事地捧出一只做工精致的红漆木盒。
“慎之最看重的东西,现在就托付给你了。”
尘心在心里猜着可能会出现在里面的书籍,像打开生日礼物那样小心翼翼地掀起盒盖。
果然。
最上面一本赫然是清末刻印的线装版《幽梦影》。
尘心“扑哧”一笑。她早就该猜到的,能让许慎之如此当宝贝收藏的书也只有这本了。
许明之疑惑地问:“你笑什么?”
尘心正色道:“我还以为是破损很严重的书呢,原来保存得还挺好的,看来我这单生意赚到了!”
许明之大笑。
修复古籍的工作一直拖到许慎之回来的前一天。她把木盒交还给许明之,手指最后一次从厚薄不一的书脊上划过去。
她舍不得这个地方。
许慎之,谢谢你的《幽梦影》。
这间书房,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