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5)

芥,有些活是只有我能看见的,它们细小或宏大地摆在我的一生里,我为这些不同种类的活制造了不同式样的专用农具,我不像父亲,靠一把简单的铁锨就能对付一辈子。有些活通过我的劳动永远不见了,或者变成另一种活等候在岁月中了。我埋掉的一些东西成为后人的挖掘物时,那种劳动又回来或重新开始了。我割倒垛在荒野中的干草,多少年后肯定有人赶一辆车拉回村里。这些深远的东西一个过路人怎能看清看透呢。他只会惊叹:这家男人长着怎样有力的一双手啊。他为自己准备了如此多而复杂的一库房农具,他到底想干掉多少活干出多大的事业,这些农具中的哪一件真正被用过。

他打开另一扇门,一股谷物腐烂的霉味扑鼻而来。这间房子没有窗户,光线很暗,只有接近房顶的墙上有两个很小的通风洞,房子中间突兀地立着一堵墙,墙的半腰处有个黑洞洞的豁口,他把头探进豁口,看了半天,才看清里面是黑糊糊的半仓粮食。他把手伸进去,抓了一把谷物走到院子里,在阳光下观察了一阵,又用鼻子闻了闻。

没准还能吃呢。他想。

要能吃的话,这半仓粮食够一个人吃一年了。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捡了些柴火放到锅头旁。他决定住下不走了。他想,这么大一院房子,白白空着太可惜了。他本来去另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在哪他自己也说不清,每到一个村庄,另一个村庄便隐约出现在前方,他只好没完没了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少年,他忘记了家,忘记回去的路,也忘记了疲惫。

正是中午,阳光暖暖地照着村子,有两三个人影,说着话,走过村中间那条空寂的马路。

他想,先做顿饭吧,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了饥饿。

我在这时候跑回家里。

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芥,我扔下镰刀往回跑,快下午的时候,一个过路人捡走我的镰刀和一捆青草,往后很多年,我追赶这个人。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喧哗或寂静的村庄,穿过一片又一片葱郁或荒芜的土地,沿途察看每一个劳动者手中的农具,我放下许多事,甚至忘记了家,忘记了等你……

芥,你不认识老四,你到我们家的时候,老四已走失多年。家里只剩下母亲,和两个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小兄弟。他们小我很多岁,总是离我远远的——像在离我很多年那么远的地方各自地玩着游戏。也不叫我二哥,也许叫过,只是太远了我没听清楚。他们总喜欢在某个墙根玩耍,望过去像两个投在墙上的影子。其实他们就是影子,只活在母亲的世界里,父亲离开后再没人带他们来到世上。我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个姐妹兄弟。但一定很多,来世的,未来世的,不计其数。我父亲的每一颗成熟的精子,我母亲的每粒饱满的卵子,都是我的姐妹兄弟。他们流失在别处,就像我漂泊在黄沙梁。

多少年后我在这片荒野上游荡时,我又变成了一颗精子或一粒卵子。盲目,无知。没有明确的去处。我找到了你,在很多年间我有了一个安静温暖的归宿。我日日夜夜地爱你,我渴望通过你回到我母亲那里去。父亲走失后我目睹了母亲长达半世的寂寞和孤独。

芥,你每次满足我一点点,不让我全部进去。我一急切你便声声地叫着疼。我是从这里出来的。母亲,我记住了这条路,迟早我会回到你那里。我是不是进错了门呢,芥,我是不是走在一条永远的死胡同里,进来出去又进来,你让我迷路,很多年走不出这个叫黄沙梁的村子。

芥,你没看好我的母亲,你让她走了,带着我的两个不知名字的兄弟远远地走了。你指给我路,让我去追。

正是下午的时候,我扛着铁锨回来,院门敞开着,我喊你的名字,又喊母亲,院子里静静的没有回应,对面墙上也看不见我那两个兄弟的身影,往日这个时候他们玩得正欢,墙上的影子也就最清晰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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