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3)

芥,我记得我们种过一块地,离村庄很远。一个春天的早晨我们赶车出去,绕过沙梁后走进一片白雾蒙蒙的草地,马打着响鼻,偶尔也放两个屁。在装满麦种的麻袋上我解开你的上衣,我清楚地记得有一股大风刮过你双乳间那道白晰的沟槽,朝我脸上吹拂,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来自遥远山谷的芬芳气息,手不由自主往下滑去。马车猛然间颠簸起来,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起一伏,我忘掉了时间,忘掉了路。不知道车又拐了多少个弯,爬了几道梁,过了几条沟。后来车停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一望无际的一片野地。

芥,我一直把那一天当成一场梦,再想不起那片野地的方向和位置。我们做着身边手边的事,种着房前屋后的几小块地,多少个季节过去了,我似乎已经忘记我们曾无边无际地播种过一片麦子。我只依稀记得我们卸下农具和种子时,有一麻袋种子漏光在路上了。

后来我们往回走时,路上密密麻麻长满了麦子。我们漏在路上的麦种在一场雨后全都长了出来,沿路弯弯曲曲一直生长到家门口,我们一路收割着回去。芥,我一直不敢相信的一段经历你却把它当真了。你背着我暗暗记住了路。那个早晨,我在睡眼蒙眬中听见你说:那块地长荒了。我竟没想到你在说那一片麦地。现在,你肯定走进那片无边无际的麦地中了。

我带走了狗,我不知道你回来的日子,狗留在家里,狗会因怀念而陷入无休止的回忆。跟了我二十年的一条狗,目睹一个人的变化,面目全非。二十年岁月把一个青年变成壮年,继而老态龙钟。狗对自己忠诚的怀疑将与年俱增。在狗眼里,人一生中的不同时期是不同面孔的好几个人。它忠心尾随的那个面孔的人,随着年月渐渐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副面孔另一番心境的一个人,还住在这个院子,还种着这块地。狗永远不能理解沧桑这回事。一个跟随人一辈子的忠犬,在它的自我感觉中已几易其主,它弄不清人一生中哪个时期的哪副面孔是它真正的主人。

狗留在家里,就像你漂泊在外,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心事。

一条没有主人的狗,一条穷狗,会为一根干骨头走村串巷,挨家乞讨,备受人世冷暖,最后变得世故,低声下气,内心充满怨恨与感激。感激给过它半嘴馊馍的人,感激没用土块追打过它的人,感激垃圾堆中有一点饭渣的那户人。感激到最后就没有了狗性,没有一丁点怨恨,有怨也再不吭声,不汪不吠。游荡一圈回到空荡荡的窝中,见物思人,主人的身影在狗脑子里渐渐怀念成一个幻影,一个不真实的梦。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你回来晚了,狗老死在窝里,它没见过你的狗子狗孙们把守着院子。它们没有主人,纯粹是一群野狗,把你的家当狗窝,不让你进去。

家是很容易丢掉的,人一走,家便成一幢空房子。锁住的仅仅是一房子空气,有腿的家具不会等你,有轱辘的木车不会等你,你锁住一扇门,到处都是路,一切都会走掉。门上的红油漆沿斑驳的褪色之路,木梁沿坑坑洼洼的腐朽之路,泥墙沿深深浅浅的风化之路,箱子里的钱和票据沿发黄的作废之路……无穷无尽地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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