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四(3)

说话时冯四注意到一头黑母驴的水门亮汪汪的,凭经验他一眼断定这是头正在发情期的年轻母驴,再看另四头,也都年纪轻轻,毛色油亮而美丽,不用往裆里乜也清楚都是母驴。一下子卖掉五头母驴,对黄沙梁村将是多大的损失。五头驴所干的活将从此分摊到一村人身上,也可能独独落到某几个人头上。他们将接过驴做剩的事儿,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忙碌下去——像驴一样。尤其一下子卖掉五头母驴,在缺女人一样本来就缺少母驴的黄沙梁,这种损失更难预计。作为男人,冯四首先为黄沙梁的公驴们想到以后的日子。没当过光棍的人不会想到这些事。冯四不知道驴为了什么理想和目标在活一辈子。凭他多年的观察,一头公驴若在发情期不爬几次母驴发泄发泄,整个一年都会精神不振,好像生活一下子变得没意思,再好的草料咀嚼着也无味了,脾气变得很坏,故意把车拉到沟里弄翻,天黑也不进圈,有时还气昂昂地举着它那警棍一般粗黑的家伙吓唬女人,似乎它没日上母驴全都怪人。看来交配对人和牲口都是件顶顶重要的大事。而冯四光棍一辈子没娶上女人这又怪谁呢。怪驴。怪娶走女人的男人。我猜想有几个季节冯四真的羡慕过驴呢,甚至渴望自己立马变成一头公驴,把积攒多年的激情挨个地发泄给村里的母驴。我们筋疲力尽或年迈无力时希望自己是一头牛或者驴,轻轻松松干完眼前的大堆活计。有些年月我们也只有变成牲口,才能勉强过下去那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便是村人们简单而又复杂的一辈子。由此可以推想,冯四替驴操心时也更多地为自己着想,现在他决意要留住这五头母驴。黄沙梁若没有了母驴,做个公驴还有多大乐趣。他想。

“张五,我知道有个地方要母驴,那个村子里全是公驴,一头母驴也没有。一到晚上,公驴整夜地叫唤,已经好几年了,害得村里人睡不好觉。起先大家都以为鬼在作怪,最近一个细心人(也是光棍)才发现了根本原由——没有母驴,公驴急得慌。这阵子村里人到处打问着买母驴,我有个熟人,就在这村里,前天他还托我给找几个母驴,这不,碰到了你,这几头母驴赶过去,肯定卖大价呢。”

“真有这好事,在哪个村子。”

“别问那么多,跟我走就是了。”

他们的身影绕过三间房子,朝西边的沙梁上走去,一会就看不见了。

很多年来我怀着十分矛盾的心理生活在黄沙梁,我不是十足的农夫,种地对我来说肯定不是一辈子的事,或者三年五载,或者十年二十年,迟早我会扔掉这把锄子。但我又必须守着这一村人种完一辈子的地。我要看最后的收成——一村庄人一生的盈利和亏损。我投生到僻远荒凉的黄沙梁,来得如此匆忙,就是为了从头到尾看完一村人漫长一生的寂寞演出。我是唯一的旁观者,我坐在更荒远处。和那些偶尔路过村庄,看到几个生活场景便激动不已,大肆抒怀的人相比,我看到的是一大段岁月。我的眼睛和那些朝路的窗户、破墙洞、老树窟一起,一动不动,注视着一百年后还会发生的永恒事情:夕阳下收工的人群、敲门声、尘土中归来的马匹和牛羊……无论人和事物,都很难逃脱这种注视。在注视中新的东西在不断地长大、觉悟,过不了几年,某堵墙某棵树上又会睁开一只看人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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