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读

琼是本书的主人公之一,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被认为是破戒的僧侣。他跟雪羽儿的荒唐恋情,使蛤蟆洞名扬天下了。本书记录的,便是关于他们的故事。

蛤蟆洞是个岩窟。历史上的某一天,岩窟里会来一位瑜伽行者。他发如白雪,脸呈桃容,人称久爷爷。关于他的故事,我已写入一本叫《 大手印实修心髓 》的书。

在我们会供时,正当我们诵着供养咒物我两忘时,一块石头堕了下来,砸塌了一个土塔。洞中有好多这样的土塔。这土塔,本是装高僧舍利的。不料,这个土塔中却没有舍利,只有一堆书稿,它有汉文和西夏文两种,一般内容用汉文写;在某些特殊年代里很容易被误解者,就用西夏文来写。为了破解它,我闭门不出达三个多月。孔夫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我则连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借助一本叫《 蕃汉要时掌中珠 》的书,我终于弄通了书稿的内容。

书稿有八本,总称《 西夏咒 》。其书写的年代不一,编撰者不一,纸色不一,笔体不一,语气不一。也许是为了防止遗失,书稿用凉州女人纳鞋底的麻绳订在一起,最前面的一本称为《 梦魇 》,那点滴的文字透出的,真像梦魇。后面的几本,分别是《 阿甲呓语 》、《 空行母应化因缘 》、《 金刚家训诂 》、《 诅咒实录 》、《 遗事历鉴 》等。它们记载了一个叫“金刚家”的村落的诸多方面。占最多篇幅的,却是一个叫“琼”的僧侣或疯子跟一个叫雪羽儿的女子的灵魂历程。后面几本,多是对《 梦魇 》的考证性文字,却为我提供了更详尽的资料。我花费了几年时间,对那些略显杂乱古奥的文字进行了翻译、疏通、考据、注释、演绎等,并用一种类似白话小说的形式献给读者。

因为书稿中的某些内容不乏现代意识,我怀疑其最后的整理和编撰者,是现代人。对此,我进行了严格的考证。根据精通西夏文和汉文、有条件在金刚亥母洞建塔等诸多条件,我将目光锁定在一个曾在金刚亥母洞闭关二十年的人称“穷和尚”的身上。在凉州,在好长一段时间,无人不知“穷和尚”。因为书中的主人公叫“琼”,我怀疑凉州人将“琼”错听为“穷”了。二十年间,穷和尚只穿扫粪衣,就是在垃圾中拣一块破布,胡乱一洗,披在身上。据说,穷和尚爱捣弄纸字,除了念经打坐外,他总是胡写乱画。

又据说,穷和尚精通西夏文。在他不知所终后的第七年,金刚亥母洞来过几个北京的大教授,他们看了穷和尚在崖壁上乱画的东西,竟大吃一惊,因为那全是用西夏文写的诗歌,据说其造诣,不在寒山和拾得之下。

在穷和尚不知所终的前十年,凉州人对他的称谓由“穷和尚”变成了“疯和尚”。有十年时间,他是以疯子相到处流浪的。关于他的疯,说法颇多,一说是真疯了,从外显上看,确实如此。他多年不剪头发,发长如马鬃,脸黑如锅铁,扫粪衣上的垢甲黑油发亮,风中乱卷的长发覆盖了他的本来面目。老见他躺在凉州街头望天,口中念念有词,眼见是疯了;也有人说他的疯是修行成就极高所致。据说,达到八地菩萨以上的境界,就会进入一昧瑜伽和无修瑜伽。那时,二元对立消除了,没了分别心,外相上便垢净一如,在世人眼中,遂成疯子了。历史上有好多这类人物,如藏地的疯行者,如济公,都是外示疯相,而内证极高。

对二者,我都将信将疑,但我更愿意相信后者。

在十多年间,我老是见他露宿街头。某个冬天,我见他躺在雪中,身上竟笼着一层蒸气,便有些相信后一种说法了。于是,我买了好多点心去供养他。他冷冷地望我一眼,说:“滚!”许多人于是大笑。我很不好意思,就把那吃的放在他的身侧。他叱道:“拿开,那是我睡觉的地方。”我讪讪地说:“那我放到这一边。”深夜,我从朋友家路过那儿,见点心仍放在墙角,他正睡得呼声连天。那点心在原地放了近一个星期,他一直没碰。后来,叫几个乞丐捡去吃了。

我曾叹道:这是凉州最高贵的人。

后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他传了我诸多心要。我的最终证悟,就得益于他的画龙点睛。只是对其身世,我没敢探问。在我的印象中,他跟久爷爷一样,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想,“穷和尚”也许是书稿的编撰者之一。当然,我仅仅是猜测。因为金刚亥母洞曾常住上百个僧人,其中定然藏龙卧虎呢。

需要说明的是,这些书稿历史悠久,内容丰富博大,如同秘藏宝库。笔者选取的,只是我需要的一滴水而已。它绝非一人所能完成。比如《 遗事历鉴 》中,最早是从李元昊当西夏皇帝那年开始记事的。此后代代相袭,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中间记事,不曾中断。而《 阿甲呓语 》则是一个修本尊法成就的僧人所记。据说,他证得了能和佛菩萨面对面交流的能力。据说,藏地的宗喀巴大师也有这种能力,他的许多著作都是亲聆了文殊菩萨的教诲后所写,不信你可以去翻阅他的传记。据说,那位僧人能跟凉州守护神阿甲交流,他亲闻其语而如实记录。后来,我证得光明大手印后,阿甲慕名来找我,成为我最好的朋友。

飞贼雪羽儿

雪羽儿是那本《 空行母应化因缘 》的主人公。她是凉州有名的飞贼,也是一个被人称为空行母的传奇人物。

按《 空行母应化因缘 》的说法,雪羽儿是智慧空行母奶格玛的化身。奶格玛是古代印度的一位瑜伽大师,是金刚亥母的真实化现。她证得了光明大手印,成就了无死虹身。她的佛国,史称“娑萨朗净土”。书中说,奶格玛有无量无数的化身,但简而言之,分为五类:身化身、语化身、意化身、功德化身和事业化身。阿甲说,雪羽儿属于奶格玛的身化身。

关于空行母,说法颇多,我曾在《 大手印实修心髓 》中有过介绍:根据其证悟空性与否,可简单分为出世间空行母和世间空行母。佛国与行者之间的联系,就是由出世间空行母完成的。除出世间空行母外,皈依佛教为佛门护法的夜叉、非人等,以及世间修行有成就的女子,也可以称为空行母。

阿甲说,雪羽儿未证空性之前,是世间空行母;证得空性之后,她便升华为出世间空行母。

关于雪羽儿的故事,曾是凉州老人们借以排遗寂寞的一个话题。那个亭亭玉立的身影一直鲜活在我的生命里。许多年前,我还穿着开裆裤时,我就希望自己练成雪羽儿似的轻功。那时,我每天都在练轻功,腿上绑个沙袋,伸长了脖子,像调皮骡子那样在大路上撒欢。我最喜欢下雨,每到地面上流溢着雨水,充满着泥泞时,我就赤了足——小时候我从来不穿鞋,没有鞋子——在大路上风一样跑。而行走的大人们是多么笨拙啊,他们提着裤脚,小心地挪动,但时不时就会滑倒,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变成泥母猪。而我,则能飞一样奔跑,风一样飘向东,再飘向西。在我的感觉中,我就是雪羽儿。那功夫,当然是我经过长期的嘴啃泥训练后的结果。在实践中,我摸索出了一个如何在泥中飞蹿而不被滑倒的秘诀,那就是用十个脚趾抓住地面。那时,我是多么喜欢自己的脚趾呀。我老怕长期地使用会磨去我的脚趾。我甚至能在新割的麦茬地里飞蹿自如。开始,脚掌上也被戳出小小的血口。后来,脚掌便牛蹄般坚硬了。

对雪羽儿的崇拜使我的童年多了传奇色彩。我一直希望自己能练就一身绝世的轻功。从十岁起,我开始练武,并拜了凉州城一个叫贺万义的著名武师习武。此人是苏效武的传承弟子。苏效武曾是马步青十大武术教官之一,功夫跟石和尚相若。石和尚就是本书中松涛寺的那个住持。对石和尚,我很是敬仰,但在我出生那年他就圆寂了。他预言了几年后的“文革”,并向弟子吴乃旦安顿了注意事项后,然后双腿一盘,潇洒归西。十六岁那年,我去松涛寺,希望向吴乃旦学到他师父传下的绝学,哪知吴乃旦说他只继承了师父的佛学,对武学,他一向不感兴趣。那夜,我就住在松涛寺,夜里梦到一个矮和尚加持我,一股巨大的内力灌入了我的顶门。次日晨,我喧了此梦,我以为吴乃旦定然会夸我好因缘。哪知,他只是冷冷地说:“我们佛家,是不信鬼神的。”

对雪羽儿的崇拜一直延续到二十多岁,我一直很刻苦地练轻功,但终于没有飞起来。唯一的收获是我真的能蹿房越脊了。那时,矮小的房屋和庄墙们都挡不住我,上面只要有个坑洼容下我的手指,我就能嗖地上去;要是再助跑几步,我也能在墙侧横行几步,再寻机而上。

我花费了多年时间的轻功修炼并不曾叫我成为雪羽儿,它仅仅在我恋爱时帮了我的忙,因为岳父家的房屋根本挡不住我。每到相思之火烧烤我时,我就像传说中的雪羽儿那样穿上夜行衣,飞蹿到数十里外,稍使小技,就进了岳父家紧闭的院落,将榔头把探入洞开的窗内,捣醒正熟睡的她。妻便偷偷起床,跟我溜到野外,谈上一夜。好在那时的我们很纯洁,恋爱仅限在“谈”上,也倒没闹出啥丑闻。但后来,那经历却成为妻子训我时的最大理由。我每次训斥早恋的儿子时,她总是偷偷拧我一下,嗔道:“人家再坏,也没拿榔头把捣人。”于是,我便释然了。到了啥年龄,就有啥年龄的故事。

对雪羽儿的淡忘大约是在我25岁以后,那时我开始了文学创作,赢得了一些喝彩。我的理想便变了,由飞人转向了大作家。如是十余年,渐渐身胖似猪,别说蹿房越脊,连上楼都牛喘了。某年,在南方某地,遇到了一个女子,她给我讲了她母亲的命运故事。记得那一瞬,我有种被电击的感觉。凉州的雪羽儿一下在我脑中鲜活了。她不想做贼,但命运却裹挟了她。她的生命里有许多神奇。每个神奇里,都有叫人拍案叫绝的东西。我想把她写下来。虽然这个作品跟我以前的有太大的差异,但我还是想完成它。了解我的创作的朋友都知道,我的所有小说都是它自个儿往外喷的,我没有办法阻止它。就像一个母亲不能阻挡出生的婴儿一样,哪怕那婴儿是个怪胎,母亲也只能生下他。但聊以自慰的是,它跟我以前的创作一样,是从灵魂里流出的真诚。

守护神阿甲

在凉州的民间信仰中,阿甲是一个古老的神灵,是凉州的守护神,他来自遥远的西夏,据说就出生在那个西夏的岩窟里。

据说,阿甲原是西夏的僧人,后来跟当地的一位女子相爱,被视为破戒的僧侣,遭到驱逐,历经磨难,终于证得了世间法八种成就,后被瑜伽大师奶格玛收摄,而位列凉州守护神之列。凉州历史上,跟周边地区有过诸多纠纷,相传阿甲出力不少,其香火千年不衰。

阿甲的传说由来已久,早渗入百姓心灵了。

关于他的故事和灵魂历程,我们将在后文详述。

但在那堆书稿中,阿甲的身份却很是混乱,他在那几本书中常常出现,他时而是叙述者,时而是主人公,时而是见证者,时而在西夏,时而在现代……总之是混乱到了极致。我不知道这诸多的“阿甲”是不是指同一个人?

后来,我契入光明大手印后,一个自称是阿甲者慕名来找我,他便成了本书的主要叙述者。他最先讲给我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人类永恒的咒子

灾难像黑夜一样降临了

你能明白那降临的夜吗?那是张大网,世界是网中翻飞的鱼儿;那是张血口,红尘是流入口中的液体。它死亡般猛不可挡,虚空般坚不可摧。那灾难,就是这感觉。

党项人的乌鸦飞了来,我后来才知道,那就是“铁鹞子”。我说,那马,就是你们凉州马。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哩。他说:“你别‘你们你们’,成不?你不也是凉州人吗?”我笑道,这可不一定,生在凉州的,不一定是凉州人,他首先属于整个人类。

下面接着讲“铁鹞子”:那大马,驮了大人;那大人,披了大甲;那大甲,天下有名呢!史书上说,还有那西夏刀,神臂弓,千万个同时涌了来,六谷部的天就黑了。我问:“杀了多少人?”“不知道,反正血涨了护城河水。”阿甲说,他就是那时逃出的,还有妈,还有许多不想被杀的人。

咦呀!

那时的天空挂满血污,

那时的大地腥气四溢,

那时的飞鸟背满了箭矢,

那时的人头多如滚沙,

逃吧,妈妈,

这脑袋,一掉下,

就再也无法焊接啦。

咦呀,我们摆脱了风,摆脱了雨,最终摆脱不了的,是追杀。那元昊,忽而姓赵,忽而姓李,可复仇的心却像莲龙山下的兽纹石。妈妈说,党项人,就那样,复仇是他们的天性。不复仇的人,是无脸见祖宗的。你不是党项人?我问。阿甲说:我咋知道?千年了,我不敢保证祖宗们没被外族人操过。我啥人也不是,啥人也是。我是个杂种。

我嗔说:“还有你这种人?”

阿甲笑道:“其实,你也是杂种。你写的那些书,也是杂种。”

“铁鹞子”旋风般涌了来。啊,千百人叫。阿甲在凉州城头上哆嗦。弯弯月儿照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是挡不住“铁鹞子”的,他们扯圆神臂弓,箭麻雀般飞来。它们欢呼,它们歌唱,它们是一群狂欢的乌鸦。它们都带着死神的狞笑。这狞笑,一直定格在史书里。

瞧呀,妈妈。

死神的黑乌鸦夜一样飞来,

血雨搅天啦!

别怕,千年了,都这样,

人生来,虽不是给人杀的,

可人家要杀呀。

你的乳房虽大,

却咋也挡不住箭雨呀。

城上的人栽了下去,像一个个被挑下麦垛的麦捆子,沉闷的响声惊天动地,血水纷飞,宛如后来凉州广场的喷泉。女人们美丽的脸憔悴成一张黄纸,身子树叶般哆嗦。那飞溅的泪,化作倾盆大雨,冲刷着城头的血污。

冲呀,杀呀,男人们都这样叫。

从有人类的时候起,这叫声就没息过。这是人类永恒的咒子。不是吗?

少玩儿深沉,后来呢?

后来,城破了。李家军搜寻杀祖父的仇人家族。“铁鹞子”鼻子很尖,总能嗅出阿甲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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