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二) 6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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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变得越来越不明白了。因为我的故事又有了另一个开始:做了湘西节度使以后,每天早上醒来时,薛嵩都要使劲捏自己的鼻子,因为他怀疑自己因为没有睡醒,才会看到对面的竹排墙。他觉得这墙很不像样,说白了,不过是个编得紧密的篱笆而已。在那面墙上,有一扇竹编的窗子,把它支起来,就会看到一棵木瓜树,树上有个灯笼大小的马蜂窝,上面聚了成千上万只马蜂,样子极难看,像一颗活的马粪蛋。就是不支开窗户,也能听见马蜂在嗡嗡叫。作为一个中原人,让一个马蜂窝如此临近自己的窗子,是一种很不容易适应的心情。他还容易想到要找几把稻草来,放火熏熏这些马蜂。这在温带地方是个行得通的主意,但在此地肯定行不通:熏掉了一个马蜂窝,会把全寨的马蜂都招来,绕着房子飞舞,好像一阵黄色的旋风,不但螫人、螫猪、螫狗,连耗子都难逃毒手。这说明马蜂在此地势力很大。当然,假如你不去熏它们,它们也绝不来螫你,甚至能给你看守菜园,马蜂认识和自己和睦相处的人。薛嵩没有去熏马蜂,他也不敢。但他不喜欢让马蜂住进自己的后院,这好像和马蜂签了城下之盟。

他还不喜欢自己醒来的方式,在醒来之前,有个女孩子在耳畔叫道:喂喂!该起了!醒来以后,看到自己的把把被抓在一只小手里。这时他就用将帅冷峻的声音喝道:放开!那女孩被语调的严厉所激怒,狠狠一摔道:讨厌!发什么威呀!被摔的人当然觉得很疼,他就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到园子里去找早饭吃。薛嵩和一切住在亚热带丛林里的人一样,有自己的园子。这座园子笼罩在一片紫色的雾里,还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就如盛开的夹竹桃,在芳香里带有苦昧。那个摔了他一把的女孩也跟他来到这座紫色的花园里,她脖子上系了一条红丝带,赤裸着橄榄色的身躯——她就是红线。红线跟在薛嵩后面,用一种滴滴答答的快节奏说:我怎么了——我哪儿不对了——你为什么要发火——为什么不告诉我——好像在说一种快速的外语。薛嵩站住了,不耐烦地说:你不能这样叫我起床!你要说:启禀老爷,天明了。红线愣了一下,吐吐舌头,说道:我的妈呀,好肉麻!薛嵩脸色阴沉,说道:你要是不乐意就算了。谁知红线瞪圆了眼睛,鼓起了鼻翼,猛然笑了出来:谁说我不乐意?我乐意。启禀老爷,我要去劈柴。老爷要是没事,最好帮我来劈。要劈的柴可不少啊。说完后她就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开,到门口去劈柴。这回轮到薛嵩愣了一下,他觉得红线有点怪怪的。但我总觉得,古怪的是他。

薛嵩后园里的紫色来自篱笆上的藤萝,这种藤萝开着一种紫色的花,每个花蕾都有小孩子的拳头那么大,一旦开放,花蕊却是另一个花蕾。这样开来开去,开出一个豹子尾巴那样的东西。香气就是从这种花里来。而这个篱笆却是一溜硬秆野菊花,它们长到了一丈多高,在顶端可以见到阳光处开出一种小黄花,但这种花在地面上差不多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只是野菊花紫色的叶子,这种叶子和茄子叶有某种相似之处。在园子里,有四棵无花果树,长着蓝色的叶子,果实已经成熟,但薛嵩对无花果毫无兴趣。蓝色无花果挂了好久,没有人来摘,就从树上掉下去,被猪崽子吃掉。在园子里,还长了一些龙舌兰,一些仙人掌,暗紫的底色上有些绿色的条纹,而且在藤萝花香的刺激下,都开出了紫色的花朵。薛嵩认为,这些花不但诡异,而且淫荡,所以他从这些花旁边走了过去,想去摘个木瓜吃。木瓜的花朴实,果实也朴实。于是他就看到了那个马蜂窝。这东西像个悬在半空的水雷,因为现在是早晨,它吸收了雾气里的水,所以变得很重,把碗口粗细的木瓜枝压弯了,大树朝一边弯去。到中午时,那棵树又会正过来。这个马蜂窝有多大,也就不难想象。但这个马蜂窝还不够大。更大的马蜂窝挂在树上,从早上到中午,那树正不过来,总是那么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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