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吃了饭,做厂长的父亲要休息一会儿,迟钦亭便领着张英和亚红去自己小巢。亚红深深松了口气,仿佛通过一场艰难的考试,十分轻松又饶有兴致在房间里四处打量。“这地方倒不错,就是有一些脏”。

“有些什么?”

“有些,脏!”

迟钦亭和张英对看了一眼,大家都有些不自在。张英笑得不自然地说:“你看我干什么?”迟钦亭说:“怎么脏了?”亚红说:“就是你这地,不晓得多少年没扫了。”迟钦亭说:“我从来不扫地。”

亚红和张英开始为迟钦亭收拾房间。地上有几个香烟头,亚红一边扫地,一边吃惊叫道:“好哇,你偷偷抽香烟!”迟钦亭不以为然说:“这事我妈都不管,怎么,你想管啊?”

张英一旁忍不住笑,说:“人家当然要管。”

迟钦亭说狠话:“敢管!”

“就敢管!”亚红笑得脸通红,抓着扫把看着迟钦亭,又看看张英。迟钦亭说:“这么凶,难道还想用扫把打我不成。”

大家都笑。

收拾完房间,迟钦亭把二胡保存在他那儿的一盘照片,献宝似的拿出来给亚红和张英看。照片是1976年4月5日在天安门广场拍的,主要内容都和悼念已故总理周恩来有关,在花圈和人的海洋里,每张照片都显示出了一种特殊。这些照片当时都是一级的违禁品,公安局查得非常厉害。二胡有个朋友部队转业了在北京吃公安饭,公安局收缴来了大量照片,二胡的朋友在销毁前就偷了一叠。风声越来越紧,照片转移到了二胡手上,二胡没地方放,于是想到了迟钦亭。亚红第一次看到这照片,最先的反应是怕,心吓得怦怦跳,脸顿时发了青,怪迟钦亭不该多事帮人家收藏危险品。迟钦亭极好的兴致被迎头泼了盆冷水,勇敢地说着“不怕”,心里不免有些窝囊尴尬。张英一旁虎着脸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变得不太愉快。

第二天,张英仍旧虎着脸,极不友好地教训迟钦亭。迟钦亭不吭声。张英说:“人家信任你,东西放你这儿,就不应该给别人看。”迟钦亭说:“我给谁看了?”张英说:“你狠什么,本来就不应该给别人看。”迟钦亭一肚子不痛快,嘀咕说:“我晓得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我给亚红看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就不相信亚红会去告密。”

“我说她会去告密啦?”

“还不是这意思。”

“什么意思?”

迟钦亭明白张英肚子里的潜台词。虽然二胡朋友顺手牵羊的行为给自己命运带来了戏剧性变化,他后来当真因此触霉头,转业到一个偏僻山区当小工人。虽然二胡和迟钦亭担待了出卖朋友的恶名,多少年以后回想起来,心灵上仍旧蒙着一层摆脱不了的阴影,然而迟钦亭在当时不可能意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他不仅不认错,而且就像那一阵惯于采用的战术一样,索性狠狠反咬张英一口。工具间里只有师徒二人,迟钦亭突然声音大起来:“亚红本来是你找来的,你要我怎么样?”

张英一下子被击中要害。她总是在迟钦亭强硬不讲理的时候,显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你别以为我的担心没道理,我——,小迟,你别急。”她不想进一步惹徒弟生气,原先准备要说的话,仿佛正飞着的小鸟,叫淘气的孩子一弹弓打中,骤然改变方向往地上栽。事实毫不含糊予以证明,事态的发展后来恰恰走了张英预料中最糟的一步棋,但是正如争吵远非张英擅长,她已经习惯了在迟钦亭面前一让再让。“我不是这意思,”她叹着气走近迟钦亭,师徒二人面对面站着,“小迟,我,”她看着面前那张透着孩子气白里见红越来越成熟的脸,却一句话说不出口。车间里机器声轰隆隆响着。张英觉得胸口正在像石头一样硬起来,那种最强烈的欲望一闪而过,明知道不可能把迟钦亭孩子一般抱在胸前,明知道自己很自然地就会和徒弟保持着适当距离,明知道说什么也白说,硬忍住胸前的起伏,终于说:“我,不会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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