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盖子



我把沉沉的一瓶酒递过去,问他会不会开盖子。当时他正与一块猪脚恋战,牙缝中弹着一截筋,还没腾出口来说话,酒瓶就不见了。

是我右边的一只手把它抢去的。“我来开。”年轻的乡长瞟了他一眼,又看看我,红扑扑的脸上有憨厚的笑。

这抢酒瓶的动作太快,太猛,已不像是客气,显然存在着什么问题。

对面的两个人也很有问题,看看咬猪脚的人,冲我笑笑。

那人仍然埋头艰辛地吃着,直到打饱嗝,抹嘴巴,剔完一排很像真牙的假牙,弓着腰出去洗手,乡长这才用手触触我的膝盖:“你不能让他开盖子。来,喝汤,汤还是蛮甜的。”

“为什么?”

“最好不要提起盖子。”

“为什么?”

“喝汤喝汤,你抱着一碗饭老吃什么?”

我很纳闷,当然不是因为主人责怪我吃饭,而是关于左边这张空椅子。刚才那个咬猪脚的人就坐在这里,踏着一双此地少见的高统套靴,一边给我敬酒一边自我介绍,小姓陈,叫梦桃,在国家仓库看管茶叶。他还同我谈了一阵春茶与夏茶的差别以及汉武帝——看他呢帽里正顶压着一本薄薄的《西汉小故事》。他和瓶盖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他洗完手,面色严肃地进来了,咔嚓一声装上假牙,又猛地咧开笑纹,继续同我谈汉武帝。我开始注意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发现他的脖子有点可怕,过于松弛的颈皮裹着一束管子,随着口腔运动而柔软地此起彼伏,使你的颈脖也感觉难受,想往衣领里收缩。那眼睛一旦盯住你,就透出一种似乎知心的友好,勾勾的、呆呆的、阴阴的瞳孔中有黄色、绿色以及褐色的复杂圈环,深不见底,暗无天日,如洞开一条黑暗隧道,还有隧道尽头浮游着小小亮点——诱惑你走进去。

我也感到有问题了。

乡长送我回镇上旅社时,我问他:“那姓陈的老头莫非……”

“听说城里动物园来了个红毛野人,你见过么?”

“没见过。他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刚来不久,不清楚。你说世界上真有红毛野人没有?只怕是只猴子吧?”

我只好安心地来谈谈猴子了。

这一天,遇上另一位朋友。他也认识陈梦桃,总算帮我卸下了心头那只酒瓶盖子。是入夜时分,我坐在小镇旅社的木楼上,目光越过栏杆,投向远处那座古庙斑驳生苔的砖墙,还有高墙下一片檐瓦和屋脊,深浅相叠,高低错落,密密排列。炊烟从屋角和瓦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升到空中逐渐淡去,再似有似无地飘落,融融地填满所有街巷。于是小镇就如港湾,众多屋顶恰似停泊于烟波之中的船队,而屋脊高翘的两端,自然是舟船的首尾了。

我似乎感到脚下的楼板也在摇晃,还听到了每座房屋下的哗哗水响。

来者一直业余研究姓氏学,据说到派出所协助人口普查,单凭申报者的姓和名,就能大体判断对方是否弄错了自己的籍贯、族源以及辈分,从而补救了不少疏漏,获得了省里有关部门的重视。多年来,他还偷偷录载野史,积有文稿半挑箱,视之为珍宝,大概准备藏于名山传于后世。哪个村子出了个速算神童,哪个村子挖出个红薯大王,甚至省里某大学闹风潮的传闻,他觉得该记的都不会放过。提起陈梦桃,他抿嘴一笑,身朝后半仰,眼睛又像看你又像看屋顶地转了一下,似有了如指掌的把握。

“你说他?嗯,我当然清楚一点。他是苦役场来的。你知道苦役场么?那个很有名的苦役场,这些砖瓦很多都是从那里来的。那里有几个窑厂……”

他继续说下去。我需要省去他的一些繁琐考据和解说,并适当加一点我的想像,才能整理出下面的故事。事情是这样——陈梦桃以前身负罪名,曾在苦役场抬石头,每天换下的衣裤沉甸甸,全有白花花的几圈粉盐,一圈比一圈大,是新汗和旧汗凝结而成。他个头高,抬石头最吃亏,受到的压力最大,一旦遇到路面不平,重心从杠棒上偏移过来,泰山压顶之下就可能有人屎尿横飞。没担多久,他的背驼了,嘴合不拢了,腿上的青筋打成结,成天一脸苦相,连换件衣都肩痛背痛千难万难,爷哎娘哎地直喊叫。有一天黑早,他被尿憋醒,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动,暗中摸到了一双腿,大概是自己的,但发现上面全是泥沙,原来睡觉前自己困得忘了洗脚。他又揪又掐,又拍又打,还是搬不动这两条腿,好容易把两根肉棍挪到了床沿,一泡尿还是热辣辣地流在裤裆里。

他呜呜地哭起来。

他去请求管押人员开恩,念他年纪大,给个轻松点的差事。那时候苦役场最轻的差事只有一件——埋人。经常有病死的和自杀的人需要处理。还有些完不成劳动定额的,或者违犯监规的,被枪杆子押去受训。一旦遇到管押人员不耐烦,来一点动手动脚,一阵颇有教育意义的嚎叫之后,就可能有百来斤骨肉需要送回黄土。管押人员见陈梦桃确实人瘦体弱,每次受训还把身子折出最大角度,有意优待宽大一下,便把美差交给他。

“喂,你去收拾一下。”他们吩咐。

陈梦桃其实最怕死人,平时一听到嚎叫就全身发抖,舌头滚了半天还说不出一个字。不过尸体比石头轻多了。而且管押人员觉得这事很晦气,不会尾随监督,不愿去现场,所以埋尸者多了一份自由。你可以放心地睡一个懒觉,放心地穿上鞋袜,放心地品茶抽烟养足精神,远离工地上的紧张劳累,到安静的荒坡上去慢慢挖坑,慢慢下土,慢慢拍土,垫着钯头把坐到一身汗凉也不打紧。陶陶然体会到身后没有愣头愣脑的枪口,肩上也没有咬皮咬肉的杠棒,这样的幸福日子真是能长膘,能发体。

陈梦桃带着快快活活的恐惧,积极地搓草绳和织草袋,做好埋人的各种准备。他虚心好学,努力钻研,进步很快。搓好了草绳,脚踩住一头,手在另一头使劲拉,看它够不够结实,能不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织好了草袋,搓一搓,扯一扯,测出它的质量不错,再举起来与自己比比高度,发现它的确可以装下自己这样的规格和型号,才有成功的一份心满意足。他吆吆喝喝地干,好让管押人员看见,以示自己干这一行是值得信赖的。

但走到冷冰冰的死者面前,他满脸皱纹毫无规则地抽搐,闭上眼,憋住气,直到脸转向安全的方向才敢呼吸。这时候的手也不听使唤,半天还哆嗦,拢不好一个绳结。好在他的同伴是个傻大胆,上去三下五除二,咔嚓咔嚓,就把硬硬的直腿折弯了,把硬硬的弯臂扳直了,草袋一套,草绳一挽,就可以上肩起步。一般来说,人有体温时很软,冷了就僵硬了,因此抬尸者根本不用在尸体下塞板子,就可以让死者硬挺挺地横空而起,摇摇晃晃上山去。

感谢同伴的照顾,陈梦桃每次抬尸都走在前面。这样走的好处,是他可以不看见死者黑洞洞的嘴巴,包括嘴里的某颗铜牙,或者牙缝中的一丝酸菜,就权当自己只是抬着石头,抬着粮草,抬着新娘子的花轿。但一想到步步跟在身后的并非花轿,是一具曾经热着而现在冷着的生命,他不免还是有些目光发直,心里发毛。那一天下坡,因为要避开一堆牛粪,他踏空了一步,使肩上的担子剧烈摇晃。死者的一只冷手从胸前滑落,大幅度地向前一荡,正好触到了陈梦桃的膝弯,好像冷不防在那里挠了挠。

“娘哎——”陈梦桃高跳了几步,摔倒在地。碰巧死者向前一滑,冲出了草袋,歪歪地压在他身上。他马上手脚四伸,晕了。

同伴掐他的人中,扇了几个耳光,总算让他醒了过来,吐掉了嘴里的一些泥沙。

后来多埋了几次,他多了些胆量,也多了些经验,功夫越做越巧,根本不必像第一次那样把坟坑挖得过于宽大,坑底也不必修得四方四正整齐精致。上坡下坡时,哪只脚踩哪块石头,哪只脚踏哪个草蔸,哪只手抓哪束茅草或哪根树枝,都有了预定的规划。在岭上坐钯头把休息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陈梦桃在业余剧团唱过戏,能哼出很多曲目。他说同伴的面目清秀,可扮演小生。又说自己恋过爱,女方名字中带了个“桃”字,自己改名梦桃正表示对爱情的忠贞。这绝对是事实,也实在令人回味和神往。如此天南地北,一直闲聊到天暗风冷,日头由又小又白变得又红又大,偏到西山去了,他们朝采石工地那边不无同情地打望一眼,伸个懒腰,拍打身上的泥灰,缓缓地整装回家。当然,碰到人群的时候,他们必须走得匆忙一些,显示些辛苦模样,以免苦役犯们过于嫉妒。进了工棚,他们也谨言慎行,不该说的事决不乱说,只是把钯头和杠棒,还有搓绳织袋用的稻草,认真地放在墙角某个固定地方,以防同别人的工具混同,准备下一次再用。

有时他们还可回得早一些,偷偷地在厨房端出一碗豆豉蒸肉,趁大家还没回,关起门来狼吞虎咽,偷偷地幸福。这事请示过管押人员,理由是埋人沾染尸气,伤体质,理应补一补。反正是自己家属寄来的钱。

同住一个工棚的犯人,有时进门后收收鼻孔,能嗅出草棚里反常的蒸肉味,或者咸鱼味,或者豆腐味,当然十分不平。他们见陈梦桃不再尿湿被褥,面色也日渐红润,更是议论纷纷侧目而视。接下来的结果,是有得必有失,陈梦桃的茶杯不知为什么掉了几块搪瓷,一双旧棉鞋也不翼而飞,要是他吃饭晚来一步,地上那只菜钵就空空见底,连一点黛色的汁水也没给他留下。他无意中踩了老戴的脚,这当然是他的不是。他已经赔笑,已经鞠躬,已经道歉,但这一点罪过不至于值得对方来一顿老拳吧?

不过,陈梦桃不会再踩到对方的脚了,因为那一张床不久就空了,空得大家都有点戚戚然,不敢靠近那一床的空洞和寂静。

第二天早上,同伴照例来叫陈梦桃去搓草绳,发现他坐在尿桶上老不起身,一双猫眼黯淡无光,两颗暴牙哆哆嗦嗦敲着嘴唇。

“快点快点!”

“对不起,我……我屙不出来。”

“你看看什么时候了。”

“我屙不……出来,怎……么办?”

同伴盯了他一眼,明白了什么。大概今天要埋的人,不像前几次是些没有交情的陌生面孔,而是陈梦桃对面床上的老戴,让他有点手脚发软。其实,陈梦桃不是刚挨过对方的拳脚么?埋起来岂不是更合适,更顺心,更理直气壮?就算他不记仇,但他对老戴也不太了解,没讲过多少话,只是那次尿湿床,他向对方讨过一条裤子,还同对方谈过一次城里老牌号的包子。这算什么交情呢?也许,毕竟是两床相对同睡了几百个夜晚,就在前一天夜里,陈梦桃还愤怒地听到对方磨牙齿,不料一觉醒来那床草席上就空了,永远地空了。现在的陈梦桃,得马上去为那磨牙的脑袋搓草绳、换衣服、挖坑、下土……他不会在自己手头边再一次磨牙吧?

同伴说:“你不想去?也好,我去找领导,换个人就是。”

陈梦桃咬咬牙关,“我今天去抬石头……抬石头!”

“抬石头?就你这猴样,恐怕明天就要我来抬你啊。”

“老宋他们抬得……我也抬得。”

“今天又加了定额。”

“加多少?”

“每人加一方。”

“娘哎。”

陈梦桃脸色大变,满脸皱纹往下垂落,更觉得屙不出屎了。他痛苦得挺直腰,扯长脖子,又是耸鼻又是闭眼。

“你到底去不去?”

他喘了口气,“今天,非得要埋么?”

“不埋还供起来?”

“用土……埋么?”

“还用饭埋?”

“埋在……老地方?”

“你搞什么名堂?不去就算了,莫误了我的工。我还要搓绳子。”

“不瞒你说,我实在……实在脚根子软。你想想看,昨天还听到他磨牙,前天他还冲着我大叫……你看他那双筷子,那双筷子,就插在我床档头的。吓不吓人?我实在不能去埋他。你莫骂我,我不能去哎……”

不过,这天他还是去了,只是回到草棚后没有吃晚饭。

日子又慢慢恢复平静,好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变化。大家照常蹲在地上扒饭,照常在床上硬手硬腿地直哼哼,照常坐在太阳下翻开棉袄抓臭虫。那双闲着的筷子,在陈梦桃的床头晃晃荡荡,不久也被什么人拿走,去削成扁担扎或者挂衣钉。阳光每天从门外伸进来又缩回去,像一条又大又白的舌头,舔走一点屋内的湿气和稻草的气息,舔回到大自然去,融进油菜花香里。

陈梦桃有些异样,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常常毫无理由地朝别人盯一眼。吃饭的时候,洗脚的时候,铺床的时候,他露出两颗大暴牙,突然抬头四顾,从这一张脸看到那一张脸,虽然只是一盯,但你总感觉到他看得很深,像是作意义重大的某种打量,令你从头凉到脚。有几个常常完不成定额的犯人,平时总是被墙角那捆稻草弄得心惊肉跳,现在一遇陈梦桃含义莫名的目光,更是魂不守舍。

“你他娘的看什么看?”好多人这样对他怒吼。

“我……我找我的鞋子。”

他显然感觉到自己的孤立,一心想缓和这种局面,便热心为大家做好事。尤其对那几个完成定额有困难的犯人,总是表现出特别的关切。晚上睡在被子里,翻来滚去,醒了,就偷偷来到你的床前,帮你把鞋子摆得端正一点,或是给你的茶杯里加一点水,或是给你拉拉被子。如果见你睡觉的姿势不好,他还会轻轻搬动一下你的脑袋或者手脚。要是不小心把你弄醒了,他深为不安,点头哈腰,露出大暴牙嘿嘿一笑,算是招呼,算是告退,算是赔不是。他脸上毫无根源的长长笑纹,收放得僵硬而快捷,显得有点夸张不实。尤其是看惯了草绳和土坑的猫眼,似乎更深远了,瞳孔模糊不清,黄色和黑色的复杂圈环里,掩着绿莹莹的什么光点。你会感到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你,已成功估算了你的重量,估算了你的领围,预测了你未来的姿态,暗暗比较了你和某个什么东西的长度。

他的卑怯和殷勤令人恐惧和愤慨。有一次,一条汉子被他的鼻息声惊醒,吓得呼的一下弹起来,在床上向后蹭了好几尺:“姓陈的,我×你妈!你不动张三,不动李四,动我的鞋子做什么?”

“你的鞋子里有一根草。嘿嘿。”

“与你有什么关系?滚!”

陈梦桃弯弯腰,苦笑着捡起一件脏衣,带上肥皂,准备去塘边洗洗。

衣的主人也吓了一跳,声音发颤:“陈……陈梦桃……我什么时候同你过不去?你拿我的衣干什么?”

“我……我去搓一搓。”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把它洗干净啊。”

“洗你娘的×!”

陈梦桃很悲哀,觉得一定是自己服务得不好,一定是自己殷勤得不够,只好悻悻地回到床上睡觉,在被子里翻来滚去,不时轻轻地叹息一声。

他越来越莫名其妙地内疚,也遭到越来越多的咒骂和躲避,一个浑身是毒的毒王也莫过如此吧。他面色惨白,眼窝下塌,成天慌手慌脚,嘴巴更加合不拢,头发也白了不少,还是一心一意地服务下去。去食堂送饭钵,常常毫无理由地赶几个碎步,又很快恢复自然,像刚才有个无形的人踩了他的脚后跟。他抢着去倒尿桶,手脚特别笨,动作特别碎,弄得自己鞋子上和裤子上都有臭水,但他决无半句怨言。这一天,寒风飕飕,大家的鼻尖和指尖已冷得毫无知觉,耳朵大多生了冻疮。管押人员商量了一下,同意大家去买点酒御寒。陈梦桃马上行动,慷慨地掏出几块钱,立即去保管员那里买酒。

酒买回来,需要揭开瓶口的小铁盖。他用嘴咬,没咬动。找来一根筷子撬,还是没撬动。最后他把锄头搁在膝上,用锄头口子去刮。一使劲,砰的一声,盖子不见了。

他愣了一下。“盖子呢?”

“盖子呢?”他把草席掀了掀,把每只鞋都朝外倒了倒。

“盖子呢?”他扫视四周,找到墙角,把钯头和扁担扒得哗哗响,又朝尿桶后看了看,还是没有找到。

众人已经喝下了几口酒,辣辣的热气从腹内升起来,直涌到红红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发现他还没回来喝酒,探头一看,没看见他的上半身,只见一个高高翘起的屁股,裤子中缝照例歪斜着,没有对准股沟,拉扯到一边去了,上面还有两块模糊的黄泥印子。奇怪的是,这个屁股持久地高翘,两块黄泥印子径直出了门,到地坪去了,上路了。后来还听说,他要越过岗哨一直找到镇上去,口里总是咕咕嘟嘟地自语:

“盖子呢?真有味,我的盖子呢?”

就这样,疯了。

这个人非常平静非常随和地开始寻找盖子,一个永远也找不到的盖子。这事令大家十分疑惑不解。

后来又过了好些日子,死去又生来好些人,砍伐又栽种了好些树木,拆毁又筑建了好些房屋。苦役场撤销时,陈梦桃和很多犯人一样,属冤案错断,恢复了自由和公职身份。他被安排在一个国营公司的仓库看管茶叶,拿一份不算低的工资,经常吃豆豉蒸肉,闲时看看书报和听听广播,评价一些业余剧团的演出。据实而言,他除了寻盖子成癖以外并无其他疯态,是一个奇怪的家伙。有些人好心地安慰他,有些人恶意地捉弄他,都曾带给他各种瓶盖。他用粗糙的手指捏着,正反左右都看看,色彩丰富的猫眼转向来人,神态认真得像研讨学问:“像是有点像。不是。”

不知道他到底要寻找哪一个。

不知道他积满了满箱满屉的大小瓶盖以后,还经常四处探望,何时才能找到他丢失的那一个。

——说到这里,业余姓氏学家已经说完,看看手表:“唉,我说得太多了。还想听你讲讲呢。这次带了什么新闻来没有?”

我抽了一支烟,突然醒过来一般,觉出我们刚才毕竟是在谈着。事情既是被谈着,也就有点轻飘而悠远了。我们马上可以谈别的,谈姓氏学,谈吃猪脚等等,谈谈而已。

我脑子突然显得很笨,半天还没想到一个话题,甚至没想出一句话,一个字。

你怎么啦?朋友问我。

没什么,没什么。

我又看见前面那一片渐入夜色的参差屋顶,想像着屋顶下面的千家万户。穿过漫长的岁月,这些屋顶不知从什么地方驶来,停泊在这里,停棹息桨,形成了集镇。也许,哪一天它们又会分头驶去,去发现和奔赴新的世界。静悄悄地来了,又静悄悄地离去。也许明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它们就已经成了海上的远帆,甚至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边?——我仔细地看着它们,向它们偷偷告别。

1985年1月

(最初发表于1985年《上海文学》,后收入小说集《诱惑》。已译成法文、英文、意大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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