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阿德勒(1)

很久以后,我总怀疑虞俪是否曾经在这个世上存在过,她或许根本就是我的一种幻觉,是我用幻觉制造出来的一个假象。

那年夏天,我开始明确地意识到,我是个极度自卑的家伙,一直以来都是。除此之外,我很难用一个别的什么词句,更加准确地定性我自己。

就我通常所知,自卑会呈现出一些比较显著的特征。例如腼腆,不善辞令,张口就两脸绯红,尤其面对异性,说话时仿佛口腔里含着一只卵,自己耻于听见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例如敏感,习惯性浮想联翩,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褒奖,听来都像是恶毒的奚落。再例如,抑郁,忧愁,一身阴霾,天空永远是灰色的,世道永远是不公平的,未来永远是充满险恶的。还有其他很多特征,内疚、不安、失望、自闭、暴躁、等等,等等,每一种特征,都是对人性消极面的一个具体备注。

我的自卑却呈现出另一种形态,不同于上述任何一种,乃至截然相反。我总是渴望在一切正经和非正经的事儿上,力争高人一等。简而言之,我是一只怪物,但凡已经学会的技能杂耍,我使劲儿比绝大多数人耍得更牛屄一些,要不然我就失魂落魄,愧对苍天。

我想说,我其实是个多才多艺的怪物。我虽然生在贫寒之家,但是从小就被我老爸无心插柳,浇灌得兴趣广泛。仅仅初三毕业那一个学年,我先是参加了湖州市学区的一个作文大赛,拿了个特等奖。我依稀记得,我的作文题目叫《欲望的晨曦》,写性早熟,八百来字,原稿连同获奖证书复印件,一并被张贴在校园橱窗内,以供观瞻。那篇作文略经删改,同步在市教委主办的《中学生语文报》刊登出来。后来我又参加了县文化局组织的一次书法比赛,我提交了三幅字,一幅汉隶《曹全碑》,一幅王羲之行书《兰亭序》,一幅柳公权楷书《玄秘塔碑》,我从他们的帖子里,分别扒拉下来十几个汉字,凑成幅字联,最后获得了青少年组行书三等奖和楷书一等奖。在一个书法之乡,这是个了不起的奖项。我怀揣二十块钱奖金,给我老爸买了条香烟,剩下的零头给我老妈拿去,换了些柴米油盐。再后来,我又陆续参加了一些校内举办的比赛,以及学校与学校之间举办的种种联赛,我获得过乒乓男单冠军、中国象棋季军、笛子独奏冠军等等杂七杂八的小范围奖项。那一年,我十四五岁。我声明远扬,我粉丝众多,我几乎堪称名人。我同学说,假如我活在古代的江南,很可能会是唐伯虎、徐文长之流。但是,假如我投胎帝王之家,我不会是嬴政、刘邦、朱元璋这样的生猛开国皇帝,很可能会是汉灵帝刘宏、南唐后主李煜、宋徽宗赵佶之类的软骨头皇帝。

这一切的声名,都丝毫无碍于我继续自卑。

我时常惶惑,时常暗自神伤。我早早地懂得声名的可贵,又早早地受累于声名。我一方面对我的声名沾沾自喜,我小心谨慎经营我的声名,一方面又远远没能领悟“神马都是浮云”的道理。我害怕被人指摘,被人嫉妒,被人超越。我想到被人指摘后的尴尬,被人嫉妒后的孤独,以及在某一方面被旁人超越后的失意与绝望。我希望我永远保持独孤求败的牛屄地位。我因为声名而无比自信,又因为声名而极度自卑。我想,自信与自卑或许根本就是相反相成的同义词,就像一块钢镚儿的两个面。

事实上,我最终以安吉县全学区中考总分第一名的成绩,光荣毕业。随后,我将进入西苕溪中学,湖州市第一所重点完中,开始另一个更高级别的自卑生涯。在毕业之后那个漫长而乏味的暑假,我知道,我的声名还将在那所初中延续,飘荡很久很久,直至遥远的若干年后,被下一个牛屄怪异的后继者取代鳌头。那已经不关我的事儿,我无心思量身后名,因为我依然纠缠于深深的自卑感,以及对虞俪的不可救药的思念。我想抗拒自卑,却又给虚无缥缈的虞俪搅扰得茶饭不香。

我说过,我是在那个夏天,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是个自卑的人,但我并不能说服自己,是曾经的声名造成了我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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