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七)

约翰生博士在奥瑟罗、伊阿古和苔丝狄蒙娜的形象塑造中发现了“莎士比亚在表现人性技巧方面的证据,而要在任何一个现代作家那里寻找这种证据却是徒劳”。极度浪漫的雨果持论却相反:“在上帝之外,莎士比亚是创造最多的。”我认为,这种说法并非再度将莎士比亚的人物神秘化,而是对可以说是审美语用学的巧妙暗示。莎士比亚是一个肉体凡胎的神(雨果也渴望如此),因为他的艺术根本不是摹仿。一种始终超越并引领任何历史现实的表现模式必然会把我们包含其中,我们却无法包含它。A.D.纳特尔在评论伊阿古时说,伊阿古“选择了他将要体验的感情。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只是为感情所激发,相反,他决定要被激发”。纳特尔说,这使伊阿古成为像加缪一样的存在主义者,但我却认为,伊阿古更近似一个神或恶魔,因此他也许类似于他的创造者,因为后者显然在选择他将要体验的感情,并决定是否要被激发起来。我们不会觉得奥瑟罗会对莎士比亚评头论足,但伊阿古某种意义上却能这样做,他是一个剧作家,像《李尔王》中的爱德蒙,像哈姆雷特,像威廉?莎士比亚一样。哈姆雷特的台词“此外仅余沉默而已”非常类似于伊阿古的那句话“从这一刻起,我不再说一句话”,尽管哈姆雷特随即就死了,而伊阿古仍要无言地接受折磨,慢慢地死去。

这并不是说,作为一个有头脑的人,伊阿古与哈姆雷特是同侪。不,伊阿古可以与爱德蒙相提并论,在《李尔王》中,爱德蒙的阴谋超过了剧中任何一个王室成员。奥瑟罗既是一个值得称颂的战士,又不幸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一个远逊于伊阿古的坏蛋就足以将他毁灭。布拉德雷那个迷人的说法依旧正确:将奥瑟罗和哈姆雷特在各自的剧本中互换一下位置,戏剧将不复存在。奥瑟罗会在鬼魂告诉他一切之后立即杀死克劳狄斯,而哈姆雷特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会识破伊阿古,并采取公开的滑稽模仿去着手毁灭他。但是《奥瑟罗,威尼斯的摩尔人》里没有哈姆雷特,没有福斯塔夫,也没有机灵的小丑,可怜的苔丝狄蒙娜也不是鲍西霞。

人们有时会把这部悲剧标题中的一部分即“威尼斯的摩尔人”省去。成为威尼斯的摩尔人,做受雇的元帅,这样的荣誉是不稳定的,因为威尼斯时常是最不稳定的城市。奥瑟罗的肤色对整个情节来说很重要,这一点众人皆知。与灵巧的威尼斯人相比,奥瑟罗很难说是一个野蛮人,但他由伊阿古煽动起来的对性问题的纠缠迷恋却演变成了一种二元论,使他变得疯狂。出色的一元论瓦解为对威尼斯文明的不满,而且我们还觉得,似乎存在着另外一个奥瑟罗,这个先前性格统一的战士似乎在伊阿古介入之前就对苔丝狄蒙娜抱着一种患得患失的态度。在第一幕,奥瑟罗说他用“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换来了他对“温柔的苔丝狄蒙娜”的爱,许多批评家都注意到他这句话里隐含的悔恨之意。谈到他的光荣,我们都记得,他曾用一句很权威的话平息了一次街斗:“收起你们明晃晃的剑,它们沾了露水会生锈的。”这句话可以简化为“收起剑,否则死路一条”,可是辉煌时刻的奥瑟罗必定鄙视简化,因此对这句话更完整的理解应该是,它突出了这个非常暴烈的性格的那从容大度的一面。一个心胸如此开朗而又庄重的首领怎么会迅速堕落成为斯宾塞笔下的马尔倍科 呢?像马尔倍科一样,奥瑟罗忘记了他是一个人,他的名字实际上成了嫉妒的代名词。在霍桑的笔下,嫉妒因为齐灵窝斯而变成了撒旦;在普鲁斯特的笔下,斯万和马塞尔则先后成了嫉妒的艺术史家,他们是鬼迷心窍的学者,急切地寻找着背叛的蛛丝马迹。弗洛伊德的妄想性嫉妒包括受压抑的同性恋,这似乎无法用到奥瑟罗身上,但对伊阿古却并非全然无用。莎士比亚的嫉妒——它是霍桑、普鲁斯特及弗洛伊德之嫉妒观的渊薮——掩盖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因为嫉妒的恋人害怕的是,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或空间。《奥瑟罗》的夺目光彩之处就在于,如果我们不首先理解伊阿古对奥瑟罗的原初嫉妒(这是戏剧隐秘的核心),我们就无法理解奥瑟罗那种迟发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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