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

我发现父亲的脸色不好,我知道被我整哭的那个同学的将军父亲是我父亲的上司。我一直不知道我父亲是否知道此事,如果知道了,是不是那个将军告诉他的,但是我一直没再和那位将军的女儿说过话。我也不记得是她不理我了还是我不好意思跟她说话了。

后来我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学校,从这所军人子弟学校转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将军的女儿,也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

七十年代我当兵的时候,爱在日记本上写诗,偶尔还有诗作在军区的报纸上发表。

有一次我住院,科里的女兵们都对我很崇拜,她们说她们还没见过一个会写诗的兵呢。所以我总被邀请帮她们出黑板报,或者为墙报写稿子。

只有一个女孩儿总是冷冰冰的,眼睛挺好看,但我没见过她的脸,她永远戴一个大口罩,她脸上只有两样东西,一双眼睛和一个大口罩。

后来我知道她是一个将军的女儿,父亲是这片北方战区的最高司令官。有一天,正赶上她给我打针,就在她把针头向上喷出空气的时候,一个我的崇拜者连喊带叫破门而入。她说军区的报纸上登了我的诗,她说她本想把报纸拿来可是护士长要先看。护士长还说这家伙真行,还真是一个诗人。

就在我兴奋着要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大口罩上的两只眼睛,我以为会听见动听的声音,但我听见的是一声严厉的大吼,不许动!

我的兴奋瞬间被剧痛淹没,她打针一向很疼,今天就更疼。一直到我出院,我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当然她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走的时候护士长说,谢谢你,还在军区的报纸上写诗表扬我们。

那首刚发表的诗的题目是《你美丽的微笑》,副标题是“致白衣天使”,这个词太美了,那时候我刚知道天使这个词。其实我是写给她的,虽然我从未见过她的脸什么样子,更未见过她的微笑。

后来,我真成了一个诗人。那是八十年代,我调到军队最大的文学刊物当了诗歌编辑。那时的我年轻气盛,轻狂,目中无人。一次与一位女同行为某事争执,一来二往过后,我的声音便高了。想必如一只好斗的小公鸡,争斗中伸长了脖子,掐尖了嗓子,把头高高抬起,仰天长鸣至预备姿势。同行不是公鸡,同行是一位公主,矮我一头有余,离我一米多远。她扬起头,盯着我,声音不是太高,但只严厉的一句,我便如斗败的公鸡顿时泄了气,她说你跟我急,我还没见过谁敢跟我急的呢。

该同行是位将军的女儿,其父是中国某军种的最高首长之一。跟大小姐耍小脾气,这也是我人生中最傻的事情之一。这类傻事我曾多有为之,如果汇集起来够编一本小册子。

还有一次,我和一群部队的专业作家下部队采风。我是文学编辑,这一行号称著名或半著名的军旅作家都是军人。老少男女、高矮胖瘦不等,浩浩荡荡开往某野战军的王牌师的师部。是云南大理。我是领队的(更准确地说是打杂的)。在与王牌师师长共进晚餐之后,一干人便在师首长住的小院里散步。这时有一匹巨犬突然从师长的宿舍里冲出。说一匹是因为那狗实在是太大了,大得你无法用只去论它。军旅作家们顿时惊呼着四散而逃,我仗着身材高大健步蹿出低矮的冬青树丛,像一个步兵飞身越过一道堑壕。

我们一行中只有一瘦弱女子与众人相反,该女作家或者说是该女军人惊呼着冲向巨犬,像是老友久别重逢。她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平放于狗的天灵盖,那狗竟息了狂吼,乖乖地坐在地上,是后腿坐,前腿立着。她用左手轻轻按住狗的脑门,右手在狗的嘴边上上下下拍打着。有一刻我看见她的手指在狗牙交错的尖峰间出没,我还看见狗的舌头伸缩。那一刻我闭上了眼睛,我怕我会听见她尖声的惨叫。我没听见她的叫喊,我听到狗的声音,那声音既不像是从狗的嘴里、也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呢?

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两个头靠在了一起。狗的头和女兵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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