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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街与废弃的太平洋铁路交接的地方,有一个很醒目的咖啡馆。这里是街角,也是我每天去学校接送儿子的必经之处。
一个阴郁的下午,我把车停在铁轨旁的马路边上。我没打算去喝咖啡,我没那个习惯,也没那个福分。不是钱的原因,而是因为我什么打算都没有。我也不知道我打算干什么。
咖啡馆的外边横着、竖着都是夸张的标志 —— My Cup。进门的地方还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招牌,上面印着一个圆圆的杯子。这咖啡馆叫“我的杯子”(My Cup)。有点儿意思。
我就坐在“我的杯子”里了,准确地说是边上,一个角落,紧靠一面巨大的玻璃,这样我可以看见窗外走来走去的行人,他们好像是在橱窗里。玻璃上琳琅满目挂满照片,是一杯一杯编着号的咖啡,我一个都不认识。就随便点一个吧。就来二号吧,我把手指点到二号图片,我喜欢二这个数字。我不喜欢一。因为第一总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凡事我都不可能占先,总是后到的。我喜欢二是因为这个数字有着象征意义。年轻的时候我在东北当步兵,我不喜欢别人说我二也没有人敢说我二。而我却总爱说别人二。现在,我发现二是多么好啊。二是勇敢,二是年轻,二是胜利啊。
想想吧,那几个美国的孩子在北京工体的中间又唱又跳,他们的组合名字叫“U2”,“U2”用英文说是“You two”,翻译成中文就是“你二”。满场的中国孩子们高喊着“你二!你二!”那是对青春的赞美和祝福!
想想吧,满大街的人们默默地伸着手,高举着两个手指,那是对胜利的向往和召唤啊!
我没有等到胜利,甚至没有看到胜利。我只是来到了温哥华(Vancouver)这个姓V的城市,点了这杯数二的咖啡。
“我的杯子”里有两个招待。是我喜欢的数字,二。但不是我喜欢的年龄,一男一女都不年轻了。女的比我都要大。男的是个胖子,圆圆的,像门口招牌上那只大杯子。他穿着一件短袖T恤,上边还是印着那只大杯子,杯子上还是那一行字,是“My Cup”。
是这个胖子给我点的咖啡。他先跟我说天气如何如何。我只是看看他,我想天气如何跟你跟我跟咖啡有什么关系?等他给我端来咖啡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好好享用吧”之类的话。我知道我该说的是“谢谢”之类的话但我没有说。我只对他点了点头。他就笑着走开了。
后来。My Cup真的成了我的杯子了。我常常坐在那个角落里,向着窗外,看着路上的人们在橱窗里走来走去。起初,那个胖子还跟我打招呼,说哈罗,说天气,问我喜欢何种咖啡,等等,等等。我依然是看看他,微笑,点点头,伸出两个手指。
我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当然也是任何人都不和我打招呼。当然就更不会有闲谈。
以后,待我在角落里坐定,那胖子不再过来跟我打招呼送菜单,他只是在他的工作台那边笑着冲我伸出两个手指。通常是右手,他伸出的是食指和中指。他太肥,两个手指像是分不开,又像是长在一起似的。但我知道他伸的是两个手指。我也微笑着冲他伸出两个手指,并在心里说:二,你才二。我说的当然是中文。我伸的是左手,我是左派。
再后来,我发现他们真当我是哑巴了。那天下雨,咖啡馆门两侧的车位满了,只有正中间空着,那是两个残疾人的车位,加拿大的法律很严,人们也自觉,残疾人的车位是绝对不能被正常人占用的。当我缓缓驶过,犹豫着准备离开的时候,靠在门旁抽烟的胖子看见了我。他很友善又很肯定地用手往空车位指了指。我知道他伸的是一根指头。当然不是中指。我还知道他是让我把车停到残疾人的车位上。在他看来我是个哑巴。哑巴当然是残废了。
我不是哑巴但我的确是残废人。我是个不能讲英文的残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