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声音很大,蒋七伸手就捂住了我的嘴巴拉扯着我朝外走,我的书包掉在地上,他用力地踢了一脚,然后近乎粗暴地拽着我往前走。路上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们,我们走了很久才到田野边。那里蚊子依然很多,我的脖子似乎支撑不了我的脑袋,我毫无知觉地看着天空,才惊讶地发现夏天的夜空是那么的好看。那么多的星星洒在黑色的绒布上,一闪一闪的,仿佛钻石。蒋七很气恼地问:“你跟谁跑去喝的酒?”
“你别管,你快告诉我你有没有再见过赵小A,你怕不怕他?”
蒋七伸手打了我一巴掌,我捂着脸哭泣起来,蒋七又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嘘,别怕,他就算真的来也是来找我,不会找你的。”
“可是我见过他了……”我说。
“那是假的,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他把我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贴着我的脸小声说,“那些都是假的,不要害怕,有什么我会替你担着,你听明白了吗?错是我犯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就是我们最深的秘密,来自地狱深处的秘密。我很用力地抓着他的衣服呜咽,想起了赵小A,想起了乐闻意,想起了整条汜水街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们,我一直以为如果我们很努力生活的话,生活一定会抵达一个丰沛之地,然而没有,我们始终待在地狱里面,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身在何处,无论多么努力,我们都无法爬出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肿了,有人敲我的窗户,我拉开窗帘,看到蒋七。我换好衣服走出去,黎明的空气让人发抖,蒋七自顾自往前走,我跟在他后面,我们走到了那条臭水沟前面,连接沟这端与那端的是几座石板拼成的桥,很窄,只能经过一辆自行车,所以人多的时候大家都是排着队过桥。从那里掉下去一点都不稀奇,事实上我有时会惊讶这么多年只有赵小A一个人掉了下去。早上六点,到处都没有人,蒋七坐在窄窄的石板桥上,脚离水面只有几厘米远。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我也走过去坐下。蒋七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廉价白酒,拧开盖子,把酒倒在肮脏的水面上,自言自语一般说:“他知道你花了那笔钱会高兴的,现在他已经死了,不需要再花钱了,也许他愿意拿那些钱做点好事呢?”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酒精和那些污浊的液体混为一体,有那么几滴溅在了我的脚上,我低头盯着脚尖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拿过蒋七手中的酒瓶,接着倒了下去。
赵小A,请你原谅我,我还是个小孩子,蒋七也是个小孩子,我们是无辜的。
我在心里说。
之后我们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离开,我宿醉,腿有点发软,蒋七伸手把我拉了起来,轻声跟我说:“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也许将来你会犯一些错误,但不是现在,我们生在这个地方,为了生存下去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只有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别的都不重要,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说:“乖孩子。”
我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蒋七轻轻拥着我的肩膀,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光线刺得我几乎再次流泪。我低下头不去看它们,仿佛自己是个什么可怕的鬼魂,只要看一眼就会现形一般。
那之后很多年,如蒋七所说,我犯过许许多多的错误,愧对过很多很多的人,可是我再也没有那么难过地自责过,再也没有那样崩溃地痛哭过。当我遇到折磨我的事,只要在心里说一声“这里是汜水街”就会好过一些。汜水街真是最好的借口,它让一切不合理的诡异的事情都变得无比正常,让一切丑陋的罪恶的事情都变得理直气壮。它是我身体里的一颗肿瘤,渐渐就蔓延到了我的每一个细胞,我带着它无耻地活了下去,挣扎着活下去,心怀绝望地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