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尔为之服务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依附屋大维,但他的态度是矛盾的。他衷心感激屋大维给罗马带来和平,给他本人土地和家宅。屋大维奖励文学,提倡古风,提倡斯多噶派的道德,恢复宗教信仰,维吉尔敬仰他,讴歌他,埃涅阿斯部分地正是屋大维的画像或屋大维所提倡的品德,他的史诗在一定意义上也是遵命文学。但最终他对屋大维有所保留,他对屋大维的事业,对罗马帝国有些怀疑。马克思很熟悉维吉尔的诗,常引用他的诗句,他在办《莱茵报》的时候,和检查制度作斗争,在一篇文章的开头,就引了维吉尔一行诗,不过反其意而用之。这行诗是timeo Danaoset dona ferentes(即使希腊人带着礼物来,我也怕他们)见《埃涅阿斯纪》2.48,是拉奥孔警告特洛亚人不要把木马拖进城去时说的。这句话很能代表维吉尔的疑虑心情,象一只惊弓之鸟,从这心情生发出他全部创作的一个基调。
这里不得不牵涉到维吉尔的哲学思想。我们前面说过维吉尔早年从希罗学过伊壁鸠鲁哲学。这派哲学思想在罗马最杰出的代表是早于维吉尔约三十年、共和末期思想比较自由时期的鲁克莱修斯,著有《物性论》。鲁克莱修斯相信世界是物质的,由原子组成,宇宙的运动有一定的规律,但人有自由意志。人的灵魂也是物质的,死后无所谓灵魂,死亡是自然规律。神在宇宙中没有地位,他不相信命运,他认为怕神怕死都无济于事。鲁克莱修斯这种主张是针对当时一方面罗马的旧宗教已不为人所信奉,另一方面社会上普遍产生一种怀疑和悲观情绪,走上迷信的道路,因此他宣扬这种无神论思想。在个人行为方面,他继承伊壁鸠鲁的思想,主张一切行动都应以是否给个人带来快乐或痛苦为准。所谓快乐,就是一种宁静的精神状态,无欲、无忧、无痛苦的状态。他反对奢侈,主张简朴的生活,从大自然中获得享受。维吉尔很服膺他的哲学,他在《农事诗》(2.490—492)中说:“幸福啊,能够知道物因的人,能把一切恐惧、无情的命运和贪婪的阴河的嚎叫踩在脚下的人!”
维吉尔后来又倾向于斯多噶派哲学。斯多噶派哲学很复杂,又有发展变化,其基本论点是:宇宙是由神主宰的,神左右物质;在人的行为方面,这派也主张人有自由意志,人运用自由意志来服从上帝,这就是使人生幸福的最高道德标准。这派希腊哲学家来到罗马之后,罗马一些哲学家,包括西塞罗,接受了他们的学说。他们认为世上一切既然严格受必然性(上帝、神、命运)的支配,人就应当培养一种坚韧耐苦的精神,作为道德修养。这种精神状态正是罗马贵族所需要的。在早期他们靠这种精神打仗,应付政敌,到后期又以此来抵制皇帝的专制。早于维吉尔三十多年的西塞罗]在为他儿子写的《论职责》(De Officiis)一书中提出四大主要道德范畴:智慧、正义、坚韧和温和。斯多噶派还主张人人是兄弟,普遍的爱。早期斯多噶虽也主张神灭论,但晚期又接受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的学说,主张神不灭论,人死后,灵魂存在于空间,直到下一次世界大火;善人的灵魂升往星空,恶人气浊,只能留在地表。这样一来,斯多噶哲学又带上一层神秘色彩。
这些当时流行的思想都在维吉尔作品里有所反映。他歌颂坚韧不拔的精神、责任感、虔敬、信神;他歌颂和平与和平带来的幸福,歌颂给他带来幸福的屋大维;他歌颂田园生活,陶醉在大自然中;他歌颂普遍的仁爱。但在这些背后——而且也是历来给读者印象最深刻的,成为维吉尔风格特色的,使他成为所谓Lacrimaererum(万事都堪落泪)的诗人的东西——却隐藏着一种无限忧郁的情绪,悲天悯人、怀疑以至宿命论的情绪。为了罗马创业,流浪、失去亲人、战争、死亡种种牺牲,即所谓的“英雄行为”值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