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瞳(1)

对黑夜我一直充满恐惧。无论是躺在雷春晓家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床上,还是在医学院的宿舍里。黑夜的概念对我而言就是鬼魅和游魂的存在,窗外的风声和犬吠声以及雷春晓的磨牙声,宿舍中下铺同学含混不清的梦话以及村东头一声悠远的儿啼都足以构成对我的威胁,我把头钻进被子里,用自己营造的黑暗来逃避对另一种黑暗的恐惧。

醒来的时候,我身体摆成的姿势常令我尴尬万分——我还算颀长的身体蜷缩成胎儿在母亲子宫内的形态,两只手交叉搂着肩膀,头埋在雷春晓的双乳里,这完全是我在《动物世界》中看到的情景:幼年灵长类动物在受惊吓时共有的肢体语言。当我的睡眠临近终止,发现自己在这个女人怀中的丑态时,耳畔还会响起赵忠祥老师磁性的伴音:幼年的猩猩在受惊时所作出的动作,与人类的幼儿并无不同。

大多时候,她的胳膊都搭在我的肩膀上。当我因为某个噩梦突然惊醒,身体出现一次毫无先兆的抽搐之时,她也并没有被惊醒,她的眼睛还是紧紧闭着,但是她搭在我身上的手会脱离睡眠的控制独立醒来,在我的后背轻柔地来回抚摸。假如雷春晓这时睁开双目,她肯定会被吓个半死,她会发现深夜里有一双怨毒的眼睛直视着自己。这个动作本该是我姥姥的专利。

猛然醒来之后,我从来没有作出更大的,足以惊醒她的动作,而是花一分钟的时间慢慢挪动身体,当我恢复平躺之后,再把她的胳膊从我的胸前拿起放下。我持久地注视着屋顶,有时窗外经过的汽车会短暂地把微弱的光线扫过天花板,我视线所及之处就显现出一片惨白,犹如垂死之人的脸。我侧过身去,拉过被子蒙上头,要过很长很长的时间,当战栗的心脏渐渐恢复正常节律的时候,我才能在充满自己的体味和我身边的那具肉体散发出的热烘烘的香气中再次入睡。

然而无可救药,再醒来的时候,我依然会发现自己无意识状态下的睡姿,她的手依然会在我的后背舒缓地抚摸。她在熟睡状态下表现出的母性令人生厌,而我在相同状态之下呈现出的对一个肉体的依恋让我感到屈辱,可我对自己何时恢复了这种睡姿一无所知。

我那赤脚医生爸爸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那时,每个夜晚不可遏制地到来,都足以酿成一场灾难。梦境无数次为我单独回放了父亲死亡时的场景,他油光可鉴的黑发,有如白纸的、因为抽搐而扭曲的脸以及零乱地盘亘在路上,沾满血液、泥土和粪便的肠管,它们仿佛蛇一样突突地跳动、诡异地纠缠在一起。车上那几头被我哥处决的猪,在我的梦里也变得面目狰狞,它们嗥叫着,龇出寒光闪闪的獠牙,跃跃欲试要跳下车向我扑来,而我哥和他的杀猪刀横陈于地,他的肚子裂开一道巨大的伤口,热气腾腾的肠子宛如沸水,汩汩地从破口处冒出来……

我无数次从梦中醒来,无数次把一泡热尿撒在被窝里。当我朝向右边睡的时候,姥姥就被我尿湿,朝向左边,波及的就是我姥爷。两位老人不得不在每个深夜爬起来给我更换干燥的被褥,姥姥还要应我的要求讲着故事哄我入睡。她的故事体系与《聊斋》大同小异,那些狐仙鬼怪给我带来的恐惧最终打败了现实的可怖,每一次,我都是战战兢兢却饶有兴致地进入梦乡。

夜哭和遗尿让我的姥姥姥爷无一夜安眠,他们带着我去公社医院看病,我父亲的前同事、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肥胖女人给我包了一些白色药片。它们的味道苦不堪言,总是驻留在我狭窄的嗓子眼里引发剧烈呕吐。我开始抗拒吃药,我在姥姥怀里拳打脚踢,我像电影里的地下党一样紧咬牙关,我还会死死咬住任何一根试图撬开我嘴巴的手指,即使力气极大的姥爷也别想把哪怕一片药塞进我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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