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别吵了,你们活着的时候很少吵架,村里人都佩服你们相敬如宾,那个年代农村的男人不打媳妇的不多,据说姥爷你没动过我姥姥一指头。如今都死了,又何必为我吵架呢?何况还是为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小屁事儿。
我的屁股磨出了茧子,早就不疼了,姥姥。
假如这块土地不被征用的话,你们还要在这里沉睡很多年,你们的尸体要学会在漫长的、令人绝望的岁月中相依为命。
让着我姥姥点儿,姥爷,她可是我见过的最美、最娴雅、最温柔的女人。姥姥到死都没长一根白头发,那时候姥爷你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姥姥死时的样子,不过我一会儿可以说给你听。现在我想跟你聊聊那个老头的狗肉。我长大后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狗肉,现在饭馆酒店里的花江狗肉、朝鲜狗肉和各种狗肉火锅我都尝遍了,但是没有一次我觉得香过,都是尝一口,我就再没动过筷子。
很多个晚上,我都坐在医院后面的荷花塘边。塘里的水已经被一家生产蓄电池的工厂污染了,工业化的臭气随着夏夜的轻风一阵阵地钻入我的鼻孔。但是荷叶散发出的清香总令我回忆起小时候的情形,这是毫无疑问的,新鲜荷叶的香气留存在我的记忆中足足有二十多年。即使有一天我眼睛瞎了也能想到那个老头捏一根荷叶的蒂,然后翻转过来托在手上,把一块挂满淡红色透明肉冻的狗肉放在上面,青翠的荷叶上还残留着晶莹的露珠,圆滚滚的,像我那时的小肚子,老头把肉包起来,露珠就不得不滚下来,黏附在肉冻上,荷叶天然的清香已经渗入狗肉,吃起来就愈发香了。
那时我真不懂事,我哪知道你和姥姥根本就舍不得吃呢?我哥好像明白了点儿道理,他倒还记得撕下一小条肉塞到你嘴里,然后再捏一块给姥姥,姥姥使劲儿抿着嘴仰起头往后躲,我哥就踮起脚尖把那块肉摁在那儿不动,姥姥的嘴被他涂得油光锃亮,脸上的笑容就跟已经吃了好几斤肉似的惬意。是,姥爷,你说得对,我姥姥她是舍不得吃。我不是没良心的孩子,我还记得姥姥把亲戚送给她的蛋糕一直藏在柜子里,怕我舅舅家那几个小子偷吃。有一次她把蛋糕拿出来让我们哥俩吃,结果把我哥的小狗牙都快硌掉了,姥姥精心保存的蛋糕,硬得能当砖头拍人了。
听见了吗,姥爷?姥姥笑了,虽然她此时深埋地下,但我还是能听得清。她直到死也没掉一颗牙,而且即便是如今牙科的烤瓷技术也弄不出她那种泛着自然光泽的牙齿。所以姥姥笑起来好看极了,也好听极了,不像其他已经掉了牙的老人,笑起来的声儿,好像一个破破烂烂的风箱。
如果累了,姥爷你就翻个身,记着别把肋骨断了的那边朝下。你不说我也知道那是他们弄断的,就是我舅舅和他那几个浑蛋儿子。我知道你的仇恨并没有随着肉身的死去而消减,可是你还是小声点儿吧姥爷。
姥姥大概是笑累了,现在她无声无息地躺在您身边,大概是睡着了,你尖锐的脚骨已经把棺材碰响了。
嘘。我姥姥会惊醒的。
如今我姥姥什么都知道了吧,姥爷,你和她埋在一个坟里,两具棺材也快腐烂了,可能是老鼠和黄鼬之类的动物在棺材壁上咬了几个洞,透过洞你能看到我姥姥的身体,她的白骨像她的牙齿一样闪闪放光,犹如羊脂玉石,那可是一副最美的骷髅。比起她,姥爷你的仇恨还算什么呢?也许用不了一百年,等棺木的碎屑与尘土混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可以拥抱我姥姥了,就像你们活着的时候在温暖的火炕上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