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4)

刚才给我理发的东北小子自称是个城里人,据他自己说是牡丹江的,他说他们那地方贼冷,他说他们那旮旯尿尿得站在楼顶上,否则尿一落地就能两头冻住,撅下来就是一把黄色的弧形冰刀,跟日本军刀酷似。他们那儿的小孩到了三九天都拿尿制冰刀对砍,断了就跑回家喝饱了水,回来再尿一把继续厮杀。

他说话可真有意思,好像每个东北人都能唠嗑,D N A 双螺旋结构里都藏着幽默因子。不过那小子真不该问我“有没有舅舅”,幽默的人一多嘴就不好玩了,就该掌嘴。我现在怀疑他不是城里人,纯属给自己脸上贴金——城里人怎么会知道北方乡村的民俗。我回答说有,我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我自觉语气并不凌厉,却把他吓了一跳,因为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他脸上的愕然以及我脸上尚不及恢复的扭曲。想想挺后怕的,那时候东北理发师手里正捏着一把明晃晃的剃刀给我刮鬓角,距离我的颈动脉不足五厘米。

东北理发师后来再没多嘴,只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们家乡是如何冷,并且说我们这个华北小镇的冬天根本不值一提。仿佛他家乡的超低温是什么特别值得炫耀的东西。

从镇上的理发馆到我家三里地不到,一路上碰到七个我叫得上名字或叫得出我名字的小镇女孩,三个我该叫大叔和大妈的街坊,还有六个正在放过年余炮的、唇上大黄鼻涕泛滥的孩子。他们中间有五个人问了我关于发型的问题。那时我正一只手拎着帽子,昂首阔步地沿街炫耀我新剪的酷头儿。

“丁冬,你今天挺好看嘛,理发了?”这是一个女孩。

“丁冬你臭美什么,帽子不戴拎着,不冷吗?”这是另一个女孩,我小学同学。

“老舅老舅,你像个演电影的。”这是一个管我叫舅舅的孩子。

“小冬,你这是要去相亲啊?小伙儿挺精神!”这是一个我该叫她大妈的老不正经。

“还没出正月呢,冬,你咋就敢推头?你舅知道了非揍你不可,还不把帽子捂上!”这是我的远房表舅,他和我舅舅曾一起出门做过生意,从关东把狐狸皮趸来卖给温州人,温州人再染白了制成围脖当芬兰银狐卖给外国人和城里的冤大头。

我只回答了他的提问。

“这么大年纪就别操那么多心了,该享福的时候就得会享福,我知道上了年纪的人瞧着不顺眼的事挺多,不过我觉着你还是操心一下我四哥的事儿,怎么着,莫非他有消息了?”

老头那张皱皱巴巴的脸顿时板结,仿佛被人凭空拍了一砖,还是青砖。他瞪了我片刻,搁浅的鱼似的张了张嘴,重重地哼了一声,与我擦肩而过。

一股硝制老羊皮的暖烘烘气息钻入我的鼻子。

我叫四哥的那人是这老头的小儿子,几年前带着一笔巨款去东北收皮子就此音信杳无。老头曾先后去东北五次寻找,光寻人启事就印了几百斤,走遍了东三省的白山黑水,却没能换来儿子的一根腿毛。有人说他儿子早让人害了,深山老林里,连尸骨都找不到半根,八成是遭了熊吻。

老羊皮的气息滞留在我的鼻腔里,略觉鼻子发酸。我从狗皮帽子里抽出一只手摸了摸粗硬的头发茬,继续往家走。

在我生活的华北农村有一句农谚:正月不理头,理头死舅舅。可我告诉你们说吧,现在就是正月,而我也不多不少恰好有这么一个舅舅,我今天来镇上理发就是为了咒他死,你们别骂我傻,这一年我十五岁,你们又不是没从我这么大活过,谁都该知道这个年纪就是犯傻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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