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把世界上所有艳丽的颜色一下喷薄出来,那些光芒挥霍的真过分啊,整个世界简直都在颤抖了,我没有停下,一直在往前走过去,前面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完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我快要走到鬼屋了,鬼屋前面有个小丑,穿着斑斓的、绿底的衣服,脸上的妆是夸张的笑,那些颜料都是有毒的,他每次见到我都会用那种奇怪的嗓音向我打招呼,就像是小学时候第二套广播体操的播音员一样,金属的音色回荡在高高的天空上,我害怕他。
然后我就看到了徐欣。他穿着那件黑色的、羊绒的风衣,平时那种浅薄的、浮夸的神色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我怎么能在这里看到他呢?我想了想,这个地方不是我的游乐场吗?“你是怎么闯进来的?”我的声音一定是脆生生的,带着点好奇,但是在梦里面我听不见,好像被扔进了深深的水底,一张嘴只能吐出一串串的泡泡。“你是从后门进来的吗?”
“我来找他。”徐欣抬起手,指着慢慢旋转的摩天轮,摩天轮的每个厢房都发出耀眼的明黄色光芒来,可是我看到了最顶上那个座位里面坐的人,那是顾惊云。他是怎么看到我的,还朝我挥着手笑,那个笑容就像一个谜。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了?”我终于听见我的声音了,嘶哑的颤抖着,还带着恐惧。是做梦的时候压住胸腔了吗?我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来呢?徐欣仍然慢慢摇着头,好像是一部电影的大结局一样,悲凉地笑一笑,“你都不记得了吗?”他转过身去,露出身后长长的一根丝线,穿过心脏,穿透衣服,绷得紧紧的,就像一个木偶,“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早就已经死了。我什么都知道。”
有一种巨大的哀伤从胸腔里无休无止地漫上来,可是我不受控制地张开嘴,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后面有人拍我的肩,我转过身去,看见那个绿色的小丑,脸上的妆比什么时候化得都鲜艳,它的嘴唇真红啊,红得就像皮肤割裂了渗出来的血。“欢迎来到鬼屋。”那种广播体操播音员的音色是冰凉的金属,天空被整整齐齐地切开。我胆战心惊地站在原地,该跑到哪儿去呢?我对自己说,不能跑啊,这是我的游乐场。这时候周遭看不见的人群忽然鼎沸起来了,欢呼声震耳欲聋,把所有的灯光都杀气腾腾地吞没,远处的地平线上,气势磅礴地点燃起了无数烟花。像是烧不尽的夕阳。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思瑶趴在我面前,我费力地撑起来一点儿,感觉到头发都湿透了,湿漉漉的搭在肩膀上,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人一样。“顾惊云没法带我们出去了,”她噘着嘴,“刚才徐庆春还因为这个生气了,和他大吵了一架跑了出去,现在顾惊云开车去找她,家里没人。”
天空蓝得很炫目。我看见外面一望无际的雪地,有一道光线很柔软地打下来,显得又寒冷,又寂静。这个小镇很少有这么美好的时候。“现在几点了?”我打了个哈欠问她。
“中午十二点。”她抬手看了看表,“还出去吗?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哪儿能不出去呢。”我从床上坐起来,甩了甩头,想把刚才残留的那点惊心动魄的噩梦甩出去,“等我洗个澡,”思瑶已经坐在我床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时尚杂志,“我们搭下一班公车出门。”
可是等我们走到公车站的时候,空气就已经变得阴湿冰凉了,还没化干净的雪卷着冬天的荒野凉凉的味道,不由分说地朝我们席卷过来。“快下雨了。”思瑶往灰暗的天空上看一看,我笑一笑,“说不定是下雪呢。我觉得下雪比下雨要好。”
“也是,下雪就又能停课了——”公车的皮很陈旧,吱吱嘎嘎地在雪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到了。”思瑶每次在上公车的时候都要拉过我的手来,上车的几个台阶上全都是淤泥。她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你看,”她的手指磕了磕窗户,灰色的,细密的雪花朝窗户飘过来。“果然下雪了。”
满耳朵里都充塞着印度腔、中东腔的奇怪英语,这辆公车一直摇摇晃晃地往前开,迎着灰蒙蒙的雪气,开进昏暗破败的梦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