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早有健妇上前,七手八脚将人拖下。
哭喊声中,小侍女被生生从地上拖行,经过那黥面女子身边时,她正垂首敛目,仿佛是泥塑木雕一般。
小侍女被拖得衣衫凌乱,汗巾腰带都散了一地,她哭昏了头,栽倒在地,开裂的衣领口跳出了一枚香榧小扣,雕得很是精致。
那物件跳跃着,映入黥面女子的眼中,她寂若死水的眼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怎有可能……竟会是……
燕姬冷哼了一声,心下懊恼不已——几日后,便是闻侯的生辰,这件衣裳正要派上大用场。
她的沉思被一句突兀的话打断。
“燕夫人请息怒,这件衣裳修补起来虽然棘手,却不是无法可想。”
燕姬一愣,看到那黥面女子正抬起头,直视自己。
那目光幽然深邃,微一触及,竟连周身肌肤都为之刺痛。
蓦然被人插言,燕姬本该发怒,却不知怎的,只觉得那目光凝然,自己竟讷不成言。
那一瞬间,这个黥面女子带给她很奇异的错觉。她身上的那种清静尊贵,连先前自己觐见的燮王也难与比拟。
她呆了一呆,暗骂自己胡思乱想,随后皱眉道:“你方才可是说无能为力!”
“光凭奴婢一人,当然不能——我需要她的协助。”
那女子手一伸,指向了被拖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小侍女。
燕姬回过神来,冷冷打量着她:“哼,你是想救这个小丫头?”
“不敢有瞒夫人,奴婢确实如此作想。”
迎着燕姬微愕的目光,她咳嗽着,苦涩笑道:“奴婢刚刚从此物上认出,她是奴婢少时失散的亲妹妹。”
她举高了手,掌心赫然是那枚香榧小扣。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外,却听她继续道:“先前奴婢一人,确实无能为力,现下有妹妹在此,她学过拆丝之法,拆开之后分别洗净,不足之处再由奴婢以刺绣补之,定然天衣无缝。”
燕姬听了,半信半疑:“你该不会是来诓骗本宫吧?”
“如若有假,夫人再治我姐妹二人重罪不迟。”
燕姬闻言一笑,指间的蔻丹闪烁生辉:“好,若是你们姐妹真能挽回,本宫就饶过你们这一遭。”
言下之意自明,那女子满口答应,拉了妹妹正要退下,却被燕姬唤住了。
“本宫差点忘记问了,你叫什么?”
那女子闻言,目光幽深,抬起头时,笑容里带了一丝不易捉摸的意味。
“疏真……我的名字,叫作疏真。”
白雪皑皑中,早已由宫人们开出一条曲折小道,越往偏僻处,越是崎岖难行。
疏真拉着小丫头,一步一顿朝前走去,雪没过她的膝盖,寒意沁入,引得她又是一阵咳嗽。
“你真是我姐姐吗?”
尤带稚气的声音响起。疏真勉强止了咳,看向身畔之人,抚胸喘息着苦笑道:“你已经忘记我了吗,虹儿?”
她伸出手,掌心伤痕累累,她有些费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竟是另一枚一模一样的香榧扣。
“真是姐姐!”虹菱又惊又喜,眼中流下不敢置信的泪水,深深抱紧了朝思暮想的胞姐,“姐姐,真是你!”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那年北狄人打进来,又逢上八府之乱,舅妈她们说把姐姐你卖给了京城的官人,没想到你我还会再见面!”
疏真将她揽在怀里,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眼中带着深邃难懂的悲喜之意。
“是啊,十年了……”她叹息着,双眼望向无边无尽的苍茫天宇。
已经十年了。
可霓,十年前你来到我的身边,一直服侍我、陪伴我,不离不弃,直到我穷途末路的最后……如今,难道真是你在冥冥之中有灵,让我遇到了你的亲生妹妹?
北风呜咽,雪屑纷飞,天光渐暗,淡淡余辉照在紧紧相拥的姐妹身上,仿佛是幽冥中那飒爽英魂的欣慰轻笑。
可霓啊,你还是不愿我萌发死志,所以才将妹妹送至我身边,让我好好活下去吗?
疏真的眼中闪过难解的悲怆怅然。她静静含着笑,轻抚着虹菱的头:“虹儿,姐姐现在改名了,叫疏真,你可记住了。”
虹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可是姐姐还是姐姐,不是吗?”
“你说得对!”
疏真的声音温软轻柔,随着两人的脚步,逐渐消失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