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绘画

两千年以来中国绘画源远流长,其语言不断地深化和拓展,变得越来越丰富,而另一方面,艺术家愈依赖于传统,愈受到束缚。它所表达的观念,除了佛教思想以外都是纯中国本土的;表现那些观念的形式和风格,也是中国本土的。大约1900年前后,如果有人进入一位中国艺术家的画室,甚至进入极少数有电灯的艺术家的画室,会发现在他们的画中没有外国影响的痕迹。如果你对他说,他的画里还缺少些什么,例如:形不够准确;透视是错的;形体没有暗面,没有投影—简单地说,他的画是不真实的—他一定会感到吃惊。他可能回答说,这些技术手段对于真正的艺术是微不足道的,艺术是艺术家情感和个性的一种表现,是对于经验世界的一种普遍化的观点,在这个世界中,个别的事物只是作为一个统一体的不同侧面时才有意义。事实上,中国艺术家不仅可能认为,对于一个文人来说,西方绘画的科学准确性并非是恰当的追求,而且还会说,如果由于描绘瞬间的偶然效果而破坏了艺术作品的一般的永恒的真实,那么如此的准确性就是绝对有害的。他可能会发现,西方的观点是如此陌生,如可以通过由颜色和暗面所界定的相互关联的形体去构想出一幅画面;可以由多次前期的素描稿,将绘画的各种元素组织到经过深思熟虑地推敲出来的构图中。在传统国画中,所有这些使西方艺术家感到刺激和挑战,并使西方观众感到有趣和愉快的因素,与国画家所要达到的那种统一性以及和谐性相比,都似乎显得微不足道。此外,要在画中描绘那些淫欲的、暴力的,或者不道德的题材是不能想像的,这一类东西正是艺术所要抵制的,而这是最基本的道德和哲学。西方艺术家从未因被称为职业画家感到羞耻过。相反,在中国,尽管存在着职业画家的阶层,人们习惯于认为,那些未受过教育的人,不过是以画笔谋生而已。当受过教育的艺术家受委托作画,或将画作为礼品,或写题跋以及纪念性文章时,人们会采取极为谨慎的态度,决不直接地付与报酬,如此这样,他们作为业余画家的身份就没有改变。他们的绘画造诣与他们作为诗人和书法家的成就紧密联系在一起,而书法是他们在习画之前很久就掌握的技巧。因此,他们的目标是将诗书画“三绝”统一在作品中。同时对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是深刻理解古人的画风以及继承传统,每一个艺术家至少都是传统的守护者,并进而通过他的笔墨和风格不断为传统提供参照。而事实上,却最终导致艺术作品失去了率真。西方观众有时对中国画为数不多几个传统的主题—竹石、花鸟、文人在亭阁中清谈或在溪边垂钓的山水画感到厌倦。但是这些题材通过艺术家最微妙的情感差别以及笔墨的个性化处理,成为传情达意的载体,并始终是使他们自己感到愉悦的传统主题。一个恰当的比较对象,不是西方美术而是西方音乐的演奏—一件为大家所熟悉的音乐作品由于演奏者的不同处理而被赋予新的生命,正像在传统中国画中,原创性并非美德。这不是说原创性不受欣赏,但是,即使是最大胆的个性化的作品,也仅仅是在它们的技巧方面出新,而决不会去表达陌生的以至颠覆性的观念。和谐就是一切。从范宽和龚贤的纪念碑风格的山水画,到石涛和八大山人才华横溢的个性化作品,宋、元、明及清初大师作品的神韵,在几个世纪中回荡,激励和支撑着后代艺术家的创造,并确保传统的纯洁。19世纪期间,传统的控制变得令人窒息。艺术家们几乎毫无例外地以古人的风格或彼此相同的风格作画,而以这种传统语言作画似乎已到了江郎才尽的地步。1860年前后开始出现于上海,进而扩展至北京的复兴迹象,是中国痛苦觉醒的一个侧面。本章末尾,在讨论带来艺术复兴的画家作品之后,我们将考虑这种复兴的原因,以及传统国画在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思想和经验时,感到力不从心的内在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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