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读到一句王尔德的话,这个过分审美到令人不安的人有时会讲出很好的话:“一本没有理想国存在的地图集是不值一顾的。”这很切合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当我从现实世界往后退回半步,打开一本书,读一部小说或看一部电影,我总期待会有一些神奇的东西出现,会发生和现实世界不一样的事。当然神奇有高有低,好的神奇直触到你,把你一拎起来随之起飞,但更多时候是假的,是某种不良化学品添加物,是一厢情愿的胡言乱语,反而让人更沮丧,觉得一切都更不可能,这其实是最暴现书写者创作者程度的地方。寅次郎的日本,当然有理想国的成分,你当然可以说它不是真的,真的日本哪能这么好这么宽广?人心哪能都如此柔软易感?哪里能不管你去到何处,眼前俱是这样慷慨、和善而且精神奕奕的人?尤其是从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十年(正正好就是不再有寅次郎的日本,当然这只是不幸的巧合),随着陷身经济泥淖之中,这个国家开始紧张不安起来,所有该有不该有、包括那些你以为早已戒除已消失的坏毛病一样一样跑出来,你可以打个电话去问导演侯孝贤,请他告诉你《珈琲时光》在日本东京出外景的经过,每一天(是的,每一天,every single day)都得忍受日本人无处不在不停的骚扰和告密,大约是服膺他们那位种族主义者如远古化石的市长石原慎太郎(来过台湾,本土作家黄春明还粉丝般请他签名)的最高指示,他公开要求东京人,不必有实证,甚至根本不必真有事情发生,但凡感觉不对劲不舒服或自己神经病发作,只要对象是所谓的“三国人”(台湾、韩国和中国大陆),直接就到各地警察局派出所举发可也。
尽管现实世界不堪的居多,但寅次郎日本的理想国成分仍有一个我个人以为再动人不过的特质,那就是它的构成材料全是真的,而且还是寻常的便宜的,举目望去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事了不起的所在,不添加珍稀或根本不存在的元素,不必像柏拉图那样还得依赖不实的神话和残酷的社会装置(金、银、铜的人种分类,并保留奴隶),不必人人先有高洁到天使都会惭愧的操守德行,更不必把柴又拔起来成为一个隔绝堕落世界的孤岛云云。一切都是现成的都是我们已经做到并且早就拥有的,你不用再去发明,只要认真而且仔细的修补,列维-斯特劳斯(终于还是过世了,愿他安息)所说“修补匠”那样意义和方式的修补,把堪用的老材料拆下来捡出来,适度的磨光并截取调整,置放在正确的位置重新组装起来。不是全有或全无,你会感觉这是可能的,至少是可朝它进展的,你不必背过身去面对虚空,你愿意回过头来耐心审视这老世界且心热的过活,给彼此再一个机会。
四十八集、二十六年之久的寅次郎电影,始料未及但堪堪完成了小说家果戈理没完成的事——这个了不起但走错路的小说家用二十年时间想写出一个光亮欢快的俄罗斯祖国,相信这样一个俄国完整的、百分之百的就存在于现实之中,最终在修道院力竭而且心神消丧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