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凄厉的哭叫,从船尾响起。
“这下死定了!呜呜……”这是船夫。
接着是另一个船夫的号啕:“我不想冻死!”
这条船是领头的,他们一哭叫,后面那些船的船夫也跟着哭叫起来。
所有这些船夫,最明白自己的处境。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们还会奋力驾船,安抚考生。但现在他们比谁都清楚,一切都没用了。
结了冰的河,变成了一片青白色,不再有任何动静。河面一下子变得很宽,泛着阴森的光,伸到河岸。这里的河岸都是石灰岩的悬崖,崖顶是烟雾般的枯枝。远近前后,上下左右,全都失去了最后一丝活气。
好像并不恐怖,却又恐怖极了。一长列不能动弹的船只传出船夫们的尖声哭叫,使恐怖变成绝望。不仅是他们绝望,连山,连树,连鸟,连鱼,也都绝望了。
感知灾难是一种能力,在这方面,文人特别低能。但是,文人又最容易被感染。第一条船上的考生显然是被满江船夫的哭叫声感染了,便哭出了声。从一人到两人,其他人也憋不住了,一起哭。任何哭声都有一种天然的比赛机制,于是一声强过一声,很快就到了“撕肝裂胆”的地步。
哭声中又加入了喊叫。考生们在喊叫中既丢失了官话也丢失了成语,只剩下了最土俚的方言,直着嗓子干号。
“妈妈,我的手冻僵了,脚也冻僵了,浑身都僵了,怎么办?”
“爸爸,你来收尸时要记得,第三个船桩下坐着的就是我!”
“妈妈,我们家姓董,外公恰恰给我起了个单名叫疆,结果,真冻僵了吧!”
“爸爸,你说平生最爱的诗句是‘铁马冰河入梦来’,这下可好,铁马没见到,冰河真来了!”
……
声音越来越乱,从哭喊变成了哭诉,向父母倾诉着最后的话。
这时,船舱的一角,传来近似咳嗽的声音,浑厚而响亮,显然是来阻止哭声的。
再响的哭声,也阻止不了其他哭声。只有一种毫无哭意的声音才能阻止,因为它来自相反的方向。
这声音没有哭意,却有怒意,而且,是很大的怒意。
“刚才,是谁在说,走陆路怕颠簸,怕头晕?”没人回答,但大家已经把目光转向发问的角落。
“刚才,是谁在说,放不下十箱子书?”发问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突然声高了,简直是厉声:“刚才,又是谁在说,提出走陆路是为了接应强盗?”
大家终于看到,船舱的暗处站出来一个老人,棕色袍衫,白须白发。孟河和金河都曾在山路边见过,却不知道他也上了这条船。
毕竟上了年纪,老丈上船后就躺在一个铺位上了。对于寒潮的突降,他也毫无准备。在满船惊慌中听到有一个小伙子在对大家说逃生办法,他觉得声音很熟,快速判断这就是上午在山路边遇到的斗笠男子。斗笠男子所说的逃生办法,显然是目前唯一的活路,但老丈又以毕生经验断定,这些考生不可能一起伸出手来奋力划桨到鲨市。九州的考生,都不可能。
这倒罢了,让老丈吃惊的是,这些考生面临危难怎么还会七嘴八舌地攻击一个正在想办法的人,而且攻击得那么久,那么凶。
老丈知道,死亡就在眼前,谁也逃不掉,所有的考生、船夫、自己,包括斗笠男子。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想站出来作一番临终训诫。即便共同消失,也有最后是非。
被愤怒和寒冷双重裹卷,老丈扶着船舱木柱站起来时,已经有点颤颤巍巍。
这个样子,更把全船人镇住了。
“老丈!”金河认出来了,上前一把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