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春水》 我的童年(5)

小舅舅是我们这一代最欢迎的人,他最会讲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他有时讲吊死鬼的故事来吓唬我们,但是他讲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识很浓厚的故事,什么洪承畴卖国啦,林则徐烧鸦片啦,等等,都讲得慷慨淋漓,我们听过了往往兴奋得睡不着觉!他还拉我的父亲和父亲的同事们组织赛诗会,就是:在开会时大家议定了题目,限了韵,各人分头作诗,传观后评定等次,也预备了一些奖品,如扇子、笺纸之类。赛诗会总是晚上在我们书斋里举行,我们都坐在一边旁听。现在我只记得父亲做的《咏蟋蟀》一首,还不完全:

庭前……正花黄,

床下高吟际小阳。

笑尔专寻同种斗,

争来名誉亦何香。

还有《咏茅屋》一首,也只记得两句:

……

……

久处不须忧瓦解,

雨余还得草根香。

我记住了这些句子,还是因为小舅舅和我父亲开玩笑,说他作诗也解脱不了军人的本色。父亲也笑说:“诗言志嘛,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当然用词赶不上你们那么文雅了。”但是我体会到小舅舅的确很喜欢父亲的“军人本色”,我的舅舅们和父亲以及父亲的同事们在赛诗会后,往往还谈到深夜,那时我们都睡觉去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些什么。

小舅舅每次来过暑假,都带来一些书,有些书是不让我们看的,越是不让看,我们就越想看,哥哥们就怂恿我去偷,偷来看时,原来都是“天讨”之类的“同盟会”的宣传册子。我们偷偷地看了之后,又偷偷地赶紧送回原处。

一九一○年我的三弟谢为楫出世了。就在这之后不久,海军学校发生了风潮!

大概在这一年之前,那时的海军大臣载洵,到烟台海军学校视察过一次,回到北京,便从北京贵胄学堂派来了二十名满族学生,到海军学校学习。在一九一一年的春季运动会上,为着争夺一项锦标,一两年中蕴积的满汉学生之间的矛盾表面化了!这一场风潮闹得很凶,北京就派来了一个调查员郑汝成,来查办这个案件。他也是父亲的同学。他背地里告诉父亲,说是这几年来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亲是“乱党”,并举海校学生中有许多同盟会会员——其中就有萨镇冰老先生的侄子萨福昌……而且学校图书室订阅的,都是《民呼报》之类,替同盟会宣传的报纸为证,等等,他劝我父亲立即辞职,免得落个“撤职查办”。父亲同意了,他的几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递了辞呈。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所创办的海军学校和来送他的朋友、同事、学生,我也告别了我耳鬓厮磨的大海,离开烟台,回到我的故乡福州去了!

这里,应该写上一段至今回忆起来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振奋人心的辛亥革命在这年的十月十日发生了!我们在回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个多月。我们每天都在抢着等着看报。报上以黎元洪将军(他也是父亲的同班同学,不过父亲学的是驾驶,他学的是管轮)署名从湖北武昌拍出的起义电报(据说是饶汉祥先生的手笔),写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这时大家都纷纷捐款劳军,我记得我也把攒下的十块压岁钱送到《申报》馆去捐献,收条的上款还写有“幼女谢婉莹君”字样,我把这张小小的收条,珍藏了好多年,现在,它当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

一九七九年七月四日清晨

(原载《朝花》儿童文学丛刊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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