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心灵安一扇花窗

凉月满天

我的一个朋友是在读大学生,有感于现实的污浊黑暗,谋生的跋涉艰难,放眼望去,不见青天,于是兴起念头,想要出家,打算暮鼓晨钟,和风虫鸣,清心寡欲,了此一生。

这怎么行?

谁说一入佛门就能清心?虚云老和尚活到一百二十岁,德高望重,却也摆脱不开俗世的牵绊。

“前几天总务长为了些小事情闹口角,与僧值不和,再三劝他,他才放下。现在又翻腔,又和生产组长闹起来,我也劝不了。昨天说要医病,向我告假,我说,‘你的病不用医,放下就好了。’”

“这几天闹水灾,去年闹水灾也在这几天,今年水灾怕比去年更坏。我放不下,跑出山口看看,只见山下一片汪洋大海,田里青苗比去年损失更多,人民粮食不知如何,我们买粮也成问题。所以我和大家商量要节约,从此不吃干饭,只吃稀饭。先收些洋芋掺在粥内,好在洋芋是自己种的,不花本钱,拿它顶米渡过难关。我们要得过且过。”

看,这就是现实。

所以我们要考虑的,恐怕不是怎样脱离现实,因为现实是脱离不开的,而是怎样给现实安一扇花窗。

在我卧室的门和床之间放着四扇浅柚色的原木屏风,下半截是单面雕牡丹,上半截是镂空的花窗。虽隔着这屏风,却能看得见外面的一动一静,又可以隔绝屋外经过的人的视线,就好比是给现实的世界安了一扇花窗,有点像小时候房前围着的一溜青篱,上面缠着小黄花,未必能防得住贼,却能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篱外是世界,篱内是我家。

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被教育着要融入社会,融入人群,融入现实,事实上却是全情投入是一件很吃力不讨好的东西。现实不总是光明的,甚至很多时候总是不光明的,一味深入,如泥入滓,只能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只有把心放在窗内,隔着窗格向外看,目光带一点微凉,可以审视,可以剥析,才可以做君子,对窗外的世界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弃有所不弃。

若说花窗外是我们必须承认存在并且必须投身其中的现实,花窗内就是我们给自己找的乐趣,比如说有的课余打球,有人工余玩牌,有人写写画画,有的抱着书本蹲到厕所去——所有的,其实都是我们在想办法和现实拉开一点距离。

你看《红楼梦》,里面吟诗作对不是现实,霜刀冷剑才是现实;歌舞吹唱不是现实,柴米油盐才是现实;迎元妃回家的盛大豪华不是现实,量地、盖房、给树装假叶子,这些才是现实;小姐们锦衣玉食,无所用心,只是看看花、逗逗鸟、下下棋、作作诗,这也不是现实,宝钗、探春、李纨兴利除宿弊,拿破荷叶和枯草根子卖钱才是现实。但是现实一旦被花窗隔开,花窗内的人靠着吟诗作对、看花下棋,就可以过成很快乐的日子。

心里有一扇花窗的人,可以使生命滋润、鲜活、美丽。只是花窗不是铁窗,不是要关住那颗愤世嫉俗的心,更不是要把一个鲜活的人挡在尘外。虽说愤世嫉俗的人因为认真到极点,才不会陷入烟酒、美人、情欲、名利、金钱这些东西里去,然而他们却也把占有、执着、嫉妒、愤怒、焦虑和恐惧当作全部的人生意义,只是过刚易折,过满易泄,一味进攻或退避,对生命都是惊人的浪费。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北大教授赵遒博先生作了一首《西江月》:“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枝花新,及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赵教授就是用花和酒隔开铁板一块的人情和世事,就像我小时候,喜欢一个人待在喧闹的教室里,趴在逼仄的课桌上一笔一画,认真写字。有时候单单是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就能写满两张十六开的大白纸。实际上,这也是一种隔离,铺纸为道,提笔为马,一蹦子撂到海角天涯,溜达一圈回来后,又有勇气面对老师迅猛的催逼和无数作业的喧嚣和繁杂。

所以,不必远离,不必退避,给心灵安一道花窗吧,让它在窗内休养生息,等歇息够了,一个猛子扎下去,从尽头凫出水来,对岸就是自己有花有叶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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