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 壹(3)

一个浑滚滚的女人说:“美国大使馆里我有个熟人,原来答应我们藏到那里头,昨天夜里又反悔了。不收留我们了!姑奶奶白贴他一场乐呵!”

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说:“日他祖宗!来找快活的时候,姐姐们个个都是香香肉!”

书娟让这种陌生词句弄得心乱神慌。阿顾上来拉她,她犟开了。她发现其他女孩儿已经回到阁楼上去了。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入侵。他左一棒、右一棒地空抡,把哀求退还给女人们:“姐姐们行行好!你们进来也是个死!要么饿死,要么干死。学生们一天才两顿稀的,喝的是洗礼池的水,行行好,出去吧!……”木棒每一记都落在水门汀地面上和砖墙上,一记记回震着他的虎口和手腕,最疼的是他自己。先上来的女人用石头把墙头插的碎酒瓶、烂青花碗碴子敲下去。

那个二十四五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甫跪下来,微微垂头,于是孟书娟就看见了这个她终生难忘的背影。这是个被当做脸来保养的背影,也有着脸的表情和功用。接下去和这女人相处的时间里,书娟进一步发现,不仅是她的背;她身上无一闲处,处处都会笑、会怨、会一套微妙的哑语。此刻孟书娟听着英格曼神甫穷尽他三十年来学的中文,在与她论争,无非还是陈乔治那几句:粮没有,水没有,地盘也没有,人藏多了安全也没有。英格曼词不达意时,就请法比把他的中国话翻译成扬州中国话。

女人跪着的背影生了根,肩膀和腰却一直没有停止表达。

她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不能不说这背影此刻是庄重典雅的。说着说着,盘在她后脑勺上的发髻突然崩溃,流泻了一肩。好头发!

英格曼神甫干巴巴地告诉她,他庇护的女学生中,有几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们几天前都发过电报来,要神甫保护她们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他一一发回电报,以他的生命做了承诺。

法比失去了耐心,还原成扬州乡亲了。他用英文对英格曼神甫说:“这种语言现在是没法叫她们懂的!必得换一种她们懂的语言——陈乔治,让你演戏台上的孙猴子呢?打真格的!”

阿顾早就放弃扭送书娟了。此刻他扑出去,打算夺过陈乔治手上做戏舞动的木棒。一个女人坠楼一般坠入阿顾怀抱,差点儿把阿顾的短脖子彻底砸进胸腔。女人顺势往跌倒的阿顾身上一睡,瘌痢斑驳的貂皮大衣滑散开来,露出一线净光的身体。缺见识的阿顾此生只见过一个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这时吓得“啊呀”一声号叫,以为她就此成了一具艳尸。趁这个空当,墙头上的女人们都像雨前田鸡一样纷纷起跳,落进院内。还剩一个黑皮粗壮的女人,从墙外又拽上三四个形色各异、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

法比一阵绝望:“还得了啊!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在这里靠岸了!”无论如何他是神职人员,动粗是不妥的,只能粗在话上。他指着女人们大声说:“你们这种女人怕么事啊怕?你们去大街上欢迎日本兵去啊!”

好几个女人一块儿回嘴:“还是洋和尚呢!怎么这样讲话!”“想骂我们好好骂!这比骂人的话还丑啊!……”

阿顾想从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两条白胳膊简直就是巨形章鱼的须,越撕扯缠得越紧。

英格曼神甫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势不可当,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顾干脆打开门。

书娟看着那个姣好背影慢慢升高,原来是个高挑身材的女子。此刻,被扫得发青的石板地面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女人们的箱笼、包袱、红粉黄绿的绸缎被盖也跟着进来了,缝隙里拖出五彩下水似的发绳、长丝袜和隐私小物件的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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