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老天给的礼物

阮义忠

我以拍照被熟知,以所撰写的《当代摄影大师》、《当代摄影新锐》两书被当成将西方摄影潮流引进华人世界的传道者,又因创办《摄影家》杂志,被认为出了点力,将中国当代摄影家推向国际舞台。其实,在拍照前我是个勤读书、爱画画的文艺青年,写过诗、小说,发表过数不清的插图,但一路走来,在摄影投入的时间、精力最多,受到的肯定也比较大。

文学、绘画着重想象与回忆,摄影却仰仗直觉与发现。两方各有所长,但摄影的见证性凌驾于其他符号,难怪日本人将之译为写真。《人与土地》是我的一个摄影主题,将我在1974—1986 年于台湾农村所捕捉的画面分为“成长、劳动、信仰、归宿”四个单元,共八十四幅照片,曾在国内外诸多美术馆展出并被收藏。

摄影的强度全在瞬间的精准,想要交代前因后果、表达内心的感动,还是有赖于文字。每张照片背后都有段长长的故事,足以让行家们写成一篇篇动人的小说。但我做不来,只有偶尔在课堂上跟学生讲讲故事。拜《南方都市报》之邀撰写专栏,又蒙磨铁图书有限公司结集出书,促成我与更多人分享经历的因缘。

近三十年来,人类文明与地球生态变化的幅度之大、速度之快,恐怕超过以往三百年,甚至三千年。这不只是生产消费的失控、科技的滥用,也和人类的自大、贪婪及价值观颠倒有极大关系。我在拍照时,最想留住的正是人性的美好:人与人的互信互助,人对土地的依赖感恩,人对天的敬畏、对物的珍惜。这些价值在今天的台湾、大陆还留下多少?

一切都在变,都在消失。在变化与消失的过程中,有一个瞬间被相机记录下来,就成了不变的永恒。摄影者最大的挑战在于:感动的当下也是创作的同步,因此身、心都必须极度敏感与机灵。我已年入花甲,照片越拍越少,写文章的意念却越来越强。写《人与土地》正是一种反省,期许自己在未来的十年间以文字为重;再有十年,那就重拾画笔。艺术手法要灵巧容易,要朴拙可难,一切感觉的棱角都磨平、磨润了,离拙就近了。

在旭海所拍的这张照片是《人与土地》中难度最高的。这个位于台湾南端的小村子,有几户人家被圈在全台最神秘的军事基地里,等待搬迁。那回我虽有“警备总部”的核准公文,依然被挡驾在外。就在必须交出所有装备方可放行的点收空当,在地平线发生了这一幕我誓必要冒险抢拍的画面。

一排村民在比赛,看谁的筋斗能翻最多次。一件极其平凡的事件,却让我直觉到它的深刻寓意:人类在土地上重复着“生、老、病、死”的轮回,累积着“贪、嗔、痴、慢、疑”的业力,却一同注目着颠倒的人生,毫无所觉。我攫住了一个永恒的刹那。

画家陈丹青十分喜欢这幅作品。有一次,他顶认真地问我:“这张照片是上帝替你按的快门吧?”没错,回首来时路,我拍到的所有好照片,包括镜头前一切人、事、物给我的启发,都是老天给我的礼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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