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躬自省(4)

其次是来信。我每天都会收到陌生人的几封信。有的也多与求学有关。有极少数的男女大孩子向我诉说思想感情方面的一些问题和困惑。据他们自己说,这些事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告诉。我读了真正是万分感动,遍体温暖。我有何德何能,竟能让纯真无邪的大孩子如此信任!据说,外面传说,我每信必复。我最初确实有这样的愿望。但是,时间和精力都有限。只好让李玉洁女士承担写回信的任务。这个任务成了德国人口中常说的“硬核桃”。其次是寄来的稿子,要我“评阅”,提意见,写序言,甚至推荐出版。其中有洋洋数十万言之作。我哪里有能力有时间读这些原稿呢?有时候往旁边一放,为新来的信件所覆盖。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原作者来信催还原稿。这却使我作了难。“只在此室中,书深不知处”了。如果原作者只有这么一本原稿,那我的罪孽可就大了。其次是要求写字的人多,求我的“墨宝”,有的是楼台名称,有的是展览会的会名,有的是书名,有的是题词,总之是花样很多。一提“墨宝”,我就汗颜。小时候确实练过字。但是,一入大学,就再没有练过书法,以后长期居住在国外,连笔墨都看不见,何来“墨宝”。现在,到了老年,忽然变成了“书法家”,竟还有人把我的“书法”拿到书展上去示众,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有比较老实的人,暗示给我:他们所求的不过“季羡林”三个字。这样一来,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一点,下定决心:你不怕丑,我就敢写,其次是广播电台,电视台,还有一些什么台,以及一些报刊杂志编辑部的录像采访。这使我最感到麻烦。我也会说一些谎话的;但我的本性是有时嘴上没遮掩,有时说溜了嘴,在过去,你还能耍点无赖,硬不承认。今天他们人人手里都有录音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同他们订君子协定,答应删掉;但是,多数是原封不动,合盘端出,让你哭笑不得。上面的这一段诉苦已经够长的了;但是还远远不够,苦再诉下去,也了无意义,就此打祝

我虽然有这样多麻烦,但我并没有被麻烦压倒。我照常我行我素,做自己的工作。我一向关心国内外的学术动态。我不厌其烦地鼓励我的学生阅读国内外与自己研究工作有关的学术刊物。一般是浏览,重点必须细读。为学贵在创新。如果连国内外的新都不知道,你的新何从创起?我自己很难到大图书馆看杂志了。幸而承蒙许多学术刊物的主编不弃,定期寄赠。我才得以拜读,了解了不少当前学术研究的情况和结果,不致闭目塞听。我自己的研究工作仍然照常进行。遗憾的是,许多多年来就想研究的大题目,曾经积累过一些材料,现在拿起来一看,顿时想到自己的年龄,只能像玄奘当年那样,叹一口气说:“自量气力,不复办此。”

对当前学术研究的情况,我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仍然是顿悟式地得来的。我觉得,在过去,人文社会科学学者在进行科研工作时,最费时间的工作是搜集资料,往往穷年累月,还难以获得多大成果。现在电子计算机光盘一旦被发明,大部分古籍都已收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涸泽而渔。过去最繁重的工作成为最轻松的了。有人可能掉以轻心,我却有我的忧虑。将来的文章由于资料丰满可能越来越长,而疏漏则可能越来越多。光盘不可能把所有的文献都吸引进去,而且考古发掘还会不时有新的文献呈现出来。这些文献有时候比已有的文献还更重要,万万不能忽视的。好多人都承认,现在学术界急功近利浮躁之风已经有所抬头,剽窃就是其中最显著的表现,这应该引起人们的戒心。我在这里抄一段朱子的话,献给大家。朱子说:“圣人言语,一步是一步。近来一类议论,只是跳踯。初则两三步做一步,甚则十数步做一步,又甚则千百步作一步。所以学之者皆颠狂。”(《朱子语类》124)。愿与大家共勉力戒之。

(本文节选自《在病中》,略有删节,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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