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大兴安岭的山野中度过的。由于地广人稀,我认识的动植物比人要多。老人们说故事的时候,动植物常常是人的化身,所以我从小就把它们当人看。我会跟猫和狗说话,跟樟子松和百合花说话,跟春天的飞鸟和秋日的蘑菇说话。我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写本童话,把我跟它们说过的话写出来。
那时在我眼里,世界就是我们的村庄!这个世界的美好是短暂的,春天一闪即逝,冬天无比漫长。我被寒流鞭笞的日子,远比闻花香的日子多得多。而这个世界的故事是说不完的,夜晚偎在火炉旁,老人们总有传奇故事可讲。那些神仙鬼怪故事,令我无限惊奇和充满遐想。
春天往农田运粪肥,夏天铲地、拉犁杖,秋天起土豆,冬季拉烧柴,这些是我童年做过的季节性的大活。小活就多得数不过来了,劈柴挑水,喂猪喂鸡,洗衣做饭,晒干菜,糊窗缝,擦屋子,扫院子,叠被子,等等等等。做这些看似枯燥的活儿时,也有浪漫的事情发生。比如夏季铲地,在野地采酸浆解渴时,顺便会采一把野花,回家栽在罐头瓶里,照亮我们的居室。劈柴的时候,我不止一次从松木柈子里劈出肥美的白虫子。这时我会眼疾手快地捉住它,喂给鸡吃。鸡再看你时,眼神都是温柔的了!拉犁杖的时候呢,犁铧往往把土里的蚯蚓给掘出来,在后面扶犁杖的父亲见了,会把蚯蚓捡起来,放进盛着土的铁皮盒里,这是上佳的鱼饵。我们家有一杆鱼竿,就放在地头的草丛中,随用随取。田地旁的水泡子是死水,钓上来的鱼有土腥味,但我们有办法征服它。我们把鱼剁碎了,炸鱼酱吃!大酱雄赳赳的咸香气,将腥味这个捣蛋鬼收编了。鱼酱鲜香可口,上了餐桌,总会被我们一扫而光!而拉烧柴的时候呢,总能在雪地看见奔跑的雪兔。要是逮着它们,家里的灶房会飘出炖肉的香气不说,我们还有漂亮的兔毛围巾可戴了!当然,最美妙的活计,是采山。夏季采都柿和水葡萄时,逢着粒大饱满、果实甘甜的,我总要先填到自己肚子里。吃得心满意足了,再填充带去的容器。都柿可以酿酒,吃多了会醉。有一年我跟人采都柿,挎着都柿桶回村时,一路摇摇晃晃的——不是因为桶太沉了,而是因为我吃醉了。被果实醉晕的感觉真好!那时,大地成了天空,而我成了一朵云。
当然,我们的童年也有忧伤,也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有离愁。那时有老人的人家,几乎家家院子里都备下一口棺材。月光幽幽的晚上,我经过这样的棺材时,就会头皮发麻。最让人恐怖的是那些英年早逝的人。他们未备棺材,这时寂静的山村就会回荡起打棺材的声音。那种声音听起来像鬼在叫。所有的棺材,总是带着我们熟悉的人,去了山上的墓园,不再回来。这让我从小就知道,原来生命在某一年不是四季,而是永无尽头的冬天。进了这样的冬天,就是与春天永别了。
九久读书的陈丰女士策划出版这套“我们小时候”丛书,我使我有机会回望和打量自己走过的路。书中的篇章,写作时间不同,但它们却有一个清晰的指向,那就是我的童年。而童年的光影,在我心中从未暗淡过,因为它永远是生命中最明亮的部分。
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夏天,我从山村步行到县城,看了场电影《沙家浜》。里面的人物对话时,咿咿呀呀地唱,所以我认定沙家浜那地方的人,说话要唱着说。
我一回到家就问父亲:“电影里那个唱着说话的地方在哪儿?”
父亲笑了,全家人都笑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却还抱有童年的幻想,希望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群人,唱着说话。不论他们唱出的是悲歌还是喜歌,无疑都是满怀诗意的。可是,那个唱着说话的地方在哪儿呢?
迟子建 二〇一三年六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