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该继续向前行走,还是等待这一切的结束。这时,前方山路起伏处突然并排出现三个骑马人,并且突然就迫近到了眼前……看着我,三人都笑了,齐刷刷三口白牙。
当我的照相机没坏的时候,每次出门散步总会挂在脖子上。如果路上遇到牧人,他也许会勒停马儿,请求我为他拍照。那时的我,总会比他更高兴。我端起相机,等着他整理衣襟,扶正帽子,然后肃容看向镜头。
除非被要求,我很少主动掏出相机给人照相。最开始是怕自己无礼,怕打扰了他们,后来则是有所期待——期待能因此得到更柔和的沟通,期待最最适合端起相机的、毫不生硬的一个契机。
我不知道自己对着他们按下快门的行为是如何被理解的。我给他们照相,然后与他们告别,山野浩荡,从此缘分结束,再不见面。我得到的是一些瞬间的影像,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分别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曾这么说:“照片洗出来后送给我一张吧?”他们只说:“谢谢。”似乎“照相”这一行为的本身就是所得的全部了。“照相”是契机,令我们所得稍多。否则的话,这样的相逢还能承载些什么呢,往往互相问候过就再无话可说了。两人沉默相向,只能说:“好吧,再见!”……可是,我们明明都心怀期待,都想更亲近一些。
如果拍照的话,我们就能多寒暄几句,还能一起凑在小小的显屏前欣赏,不管看没看清楚,对方都会说:“很好!”如果他家就在附近的话,往下还会受到热情款待,吃一顿好东西……吃完好东西,还全家出动,送我到山谷口……当然,这种事只遇到过一次。
在冬库儿时,我们的驻地附近还有好几家邻居,散步时会常常遇到牧人。到了吾塞,就很少能在外面遇到人了。吾塞的邻居,就算离得最近也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总是没有人,总是没有目的,总是时间还早。走在寂静的森林里,脚下的隐约小径因为有人走过的痕迹而显得无比神秘。似乎走过这条路的所有人的面孔都恍恍惚惚地闪动在意识里,他们遥远的想法在路过的黑暗中沉浮。林木重重,越走越哀伤似的,尤其总是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说不清道不明地难受。
而走在开阔地带的阳光中又是另一种孤独。在晴朗的正午时分,明日高悬,四处明晃晃的。我的影子却很奇怪地伏在脚边。之所以觉得它奇怪,是因为世界这么明亮,它怎么能做到如此顽固地阴暗着呢?远山,树林,甚至是路过的石头的阴影都淡了,虚茫茫的,浮在空气中,晃在风里,怎么也沉不到地上。甚至那些阴影还在恍恍惚惚地闪着自己的光。只有的我影子是纯黑色的,掘地三尺也仍是黑的,界线分明地黑着,与世界截然断裂开来。更让人不安的是,我动它也动,我不动它就不动了。想想看,它是我造成的。我身体里有着怎样沉重深厚的事物和想法,才会投下这么暗的影子……站在自己的影子边上,天上的眼睛会看到我正站在一处深渊的边上,看到我站在洞口,每走一步都似乎非常危险……天上那人心想:总有一天,这人会坠落下去,消失进自己的影子里,掉进自己投下的黑暗之中。
携着这样的影子走在这样光明万里的天地间,就像是举着火把走在茫茫深夜里。“目标太大”,世界永远只在我对面。行星永远遥远而孤独。
微雨的时光又湿又绿。阴云沉沉,世界却并不黯淡。相反,比起在通彻的阳光中,阴天里的世界更加清晰,更加深刻,满目的绿意也更加鲜艳生动。阴天里的红色花也比平时更红,河水也更清澈锐利。
下雨时,当阴云密布的天空破开一个洞口,阳光会如火山融浆一样从那里涌出来,强有力地穿透雨幕,做梦一样在群山间投下金光耀眼的光斑。
而一半阴云密布一半阳光灿烂的天空,更是一个巨大的梦境。世界的左边沉浸在梦中,右边刚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