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杰约得别克这个家伙,总会在阴雨绵绵的午后突然出现在我们这边的小木屋里。像是没睡醒一样,久久地坐在床沿上,没有一句话可说。斯马胡力不在,卡西帕也不在。正在绣花毡的妈妈说:“干酪素已经很结实啦,杰约得别克干点活吧。”于是他爬上木榻搓起干酪素来。干酪素第二次板结后会更加坚硬,很不好搓。他一边用力地搓,一边唱起了歌,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歌声。但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歌词:“来,来,来来!哦来来……”玛妮拉
在弹唱会上,我们遇到了扎克拜妈妈的二女儿沙勒玛罕,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来观看演出。分手时,扎克拜妈妈对大一点的外孙女玛妮拉说:“跟阿帕走吧,去吾赛,天天可以骑马。”于是这个看起来非常腼腆的孩子急切热烈地答应了。玛妮拉家开着杂货店,没有牛羊,也没有马,搬家用的是大汽车。
就这样,三岁半的玛妮拉坐在扎克拜阿帕的马鞍前跟我们来到了吾赛,并一起生活了十来天。
然而阿帕骗人了,在吾赛并不是天天都可以骑马的。马儿全部放养在外,只有放羊的斯马胡力才有一匹马骑。于是小姑娘大失所望,每天都会为之哭泣两到三次。每次时间从半个小时到两个钟头不等。除了五毛钱,什么也不能使之停息。
那种哭,是真正的哭,肝肠寸断的哭,孤苦无望的哭。一般小孩子的哭总是伴随着“闹”,又哭又闹,哭得有目的、有策略。而玛妮拉娇弱敏感,她出于失望而哭。她想回家,她出于孤独而哭。
至于五毛钱——大约是生意人的习惯吧。玛妮拉家是做生意的嘛,收钱收习惯了。
玛妮拉哭之前总是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导火索。喝完茶,呆呆地坐一会,什么也没发生,便开始哭了。傍晚,大家热热闹闹地挤牛奶,在所有人最快乐的时候,她也会突然一头扑在草地上痛哭起来。
在离开前最后几天里,小姑娘情绪从悲伤转至悲愤,五毛钱也没有用了,两块钱也没有用了。哭累了就趴在毡子上睡,睡醒了,起来懵懂地揉揉眼睛,立刻想起睡之前的事,继续哭。卡西和斯马胡力轮流抱着哄,“玛丽(玛妮拉的昵称),好玛丽”地唤了又唤,但后果是使之哭得更惨烈。海拉提远远听到了也过来劝慰,并许下无数假兮兮的承诺。海拉提家的两个男孩子也跑过来把唯一的白皮球送给她玩。但她还是不依不休,泪水汹涌,浑身发抖。这样哭下去,非哭感冒不可。要我的话,如此哭法,不到十分钟嗓子就哑了。也不知道眼下这个小小的身体里蕴藏了多大的能量!火山爆发一般猛烈壮观,且底气十足。
于是大家只好由她去。她一个人卧在花毡上继续孤独地哭啊哭啊,好容易势态渐渐转弱,开始抽抽答答、哼哼叽叽地进入了尾势。正当大家长吁一口气的时候,这尾势突然断然终止,深渊般安静了片刻,很快,又一枚响亮的信号弹笔直悠长地弹射向漆黑的夜空,并轰然爆裂无限的流光火花……激动而明亮的哭喊声重新回响在林海孤岛上空。大家喝着茶面面相觑,不知她又独自想起了什么。
若是个大人,这样的哭法是绝对无法收场的。但玛妮拉毕竟只是三四岁的孩子啊,哭累了,哭饿了,就很自然地边哭边加入到我们餐桌这边,边哭边要求阿帕多多地往茶水里放些海依巴克(新鲜的稀奶油)。然而对于馕却没有太高要求,她用细细的小指头用力掰开坚硬的馕块,一边抽噎着,一边小口小口仔细地啃,实在啃不动的话就泡进茶水里,泡软了再用勺子舀着吃。
大约与能量的消耗有关,玛妮拉饭量极大,几乎大人吃多少她也能吃多少。并且能一直吃到最后,所有人都离席了她还在不紧不慢地吃。也从不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