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吹向那年的画像 八

曾德华多次嘴角带刺,话里话外动不动就牵扯到王伟军的老婆,比如,他说:“喂,你老婆屁股越来越圆了,她自己做粉条的,吃粉条的人,就是好啊!真是圆。”比如,他说:“你老婆昨天出去卖粉条,晚了半个小时啊,我等了半天才看到她出来。”比如,他说……王伟军心中有气,但知道曾德华这人也就是过过嘴瘾,何况自己还要通过他,拿到白粉呢!曾德华作为镇上第一批吸毒者,可谓命硬得很,与他同时染上毒瘾的人,要么已经瘾重身亡,要么被家人扭送到戒毒所,要么奔逃在外不知所踪,只有他,一直坚守着瑞溪镇,在这个巴掌大的镇子上偷鸡摸狗、拉别人下水等等,竟能天天维持着白粉不断。县里曾严打过,但都是抓了放抓了放,上面要求一下,就把吸毒的人关一段,风声过去了,就放出来,曾德华出出入入,是常客。他一家人被他吃得四分五裂,父亲重病后,把家迁回村里老家,空房便成了他的私人空间。他和附近几个镇子所有白粉流通的头目都熟悉,也有自己的接头方式,王伟军问了好多次,他也不愿说出来。也就是说,即使王伟军有钱想买白粉,自己也没门路,要通过曾德华这门槛。曾德华把持着王伟军的命门。

可当曾德华提出王伟军让老婆陪他睡觉时,王伟军再也忍不住,双拳连续出击,在曾德华胸口打了足足五分钟。曾德华扭动、反抗,但在愤怒的王伟军面前,他几无还手之力。他拳头无力,王伟军身子硬得像一堵墙,他在落雨般的拳头下,眼前变幻出各种颜色,好像有白色,但一片红闪过,接着,就变得紫了,颜色越来越黑,接近暗夜无光的黑,胸口也不觉得疼了,只有声声低沉的闷响。他不自觉地,又笑了起来——其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但“笑”已经成了他潜意识里的反应了。

王伟军倒在一边,太阳穴很疼,针刺一般,他用力过度了,有点虚脱,拳头倒没知觉了,全麻了,身子散架似的,每个关节都疼。王伟军看到曾德华已经半晕,嘴角竟还挂着笑。忍不住抓起一把土,甩到曾德华脸上。曾德华的鼻涕又止不住了,流到嘴角那儿。王伟军挣扎了好久,才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回家。身子都被掏空了,其实,没用多少力啊,怎么会被挖空了?

回到房间,王伟军又在画板上涂涂画画。这是他最近在画的一幅画,已经画了好久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画得像不像,只是觉得每涂抹一笔,都很杂乱无章,像小镇上这一坨那一堆的建筑,像小镇上波澜不惊又污脏难忍的日子,像自己越来越深陷又极度迷恋的堕落。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其实,他又是知道的。那天张小兰撕毁了张小峰手中他们父亲的照片后,他见到了张小峰的伤心和哭喊。他挺喜欢这个话少的小孩,就想帮着把他的父亲画出来,送给他。那照片本就小,张小兰又撕得彻底,任由王伟军找到了碎照片的大部分——少了两块,可都是衣服的,不是脸上的,倒也不影响观察——可关键是,那照片本身已经很模糊了,黑白边界全无,像是一个人不停地摇头晃动,彻底消融了五官。他只能凭着自己的记忆来画,张小峰到他家看录像时,他见过这张照片,当时还算是清晰的,张小峰手心的汗还没把照片漫漶模糊。

但,他又能有多少记忆呢,他不过随意扫过两眼。他所画的,是一个虚无的人,一个他自己也没见过,甚至不是他自己虚构的人——那些随意杂乱的笔触,绝非出自他的心。看着那张画纸,他就觉得太阳穴发疼。原先向张小峰炫耀的得意,变成了挫败,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画画的料,要给人画画赚钱,更是笑话和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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