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太太贵姓?董!董仲舒的董?真巧!咱们是本家,这位先生呢?也姓董?还有……这位?噢!原来是董太太的两位少爷,真有福气!董太太真有福气!两位少爷。请坐!请坐!」老先生站起身,护士过去扶,「用不着你!」老先生沉声:「瞎操心!」低头整了整西装领子,伸手,有点僵直地指着窗边的沙发:「坐!坐啊!」再使劲地左边回头、右边回头,看了看后面,一笑:「对不起啊!我老伴不在,她在就好了。」突然拉着嗓子喊:「倒茶啊!倒茶啊!」就见护士匆匆忙忙拿着茶杯和茶壶过来。
「我不能倒了!手不稳,摔了好几个茶壶了!我太太生气!唉!」叹口气:「不该惹她生气。瞧!她都不来了。坐啊!坐啊!你们坐啊!」话才出口,就发现三人早坐了,只有自己还站着,老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往后退,退到椅子边上,慢慢弯腰。董家两个儿子赶紧跑过去,一左一右扶老先生坐下。
「您……董太太是吧!董太太真有福气,两位少爷,谢谢!谢谢!我也有两个儿子,都做事了,事业忙!不常来。我……苦命哪!唉!」老先生又长长叹口气:「我太太也苦命!跟我六十年,六十年喽!都苦命。她这大小姐,二十岁就嫁给我了,她爸爸先不愿意,怕她跟我这个军人吃苦。后来南京要失守了,才答应,那时兵荒马乱,连婚礼都没办,只说是订婚,第二天就跟我上了飞机,那时候还哪有塔台啊!一架跟着一架呜啦呜啦地乱飞,居然没撞上,下来,就是台湾了。全家,挤在一个小日本房子里,我太太,千金大小姐,拿着小煤球炉生火,火没着,熏一脸灰,头发都着了,坐在地上哭,哭哭哭,天天哭,想她娘,后来不哭了,隔一年,生了我大儿子,没奶,她又哭,孩子也哭,把她妈给的金戒指、金链子,都偷偷卖了。苦啊!那时候苦啊!两位大少爷!你们还年轻不知道,董……董太太是吧!您大概知道,那时候一到夏天大太阳,就拿棉被出去晒,还有床,竹子的,我跟我太太俩人,把床抬到院子里用力往地上砸,就砸出来一堆臭虫。臭虫!你们知道吧?」老先生突然笑起来,拍拍躺椅把手:「就这下头,有缝的地方就藏臭虫,一关灯,就爬出来咬人,吸血,可痒了!我太太头上还起虱子,别看她千金大小姐,可狠啦!在头上倒DDT,再用布包起来,硬把虫子毒死。对!这么包,舍不得毛巾,就用儿子用剩下的尿布包。用完还舍不得扔,说留给老二用,我说有毒,把那布偷偷扔了,她还跟我吵,说浪费,我骂她两句,她哭,哭着说要回娘家,我说你回呀!没人拦你。」老先生低头看自己的两只脚,隔半天说:「这皮鞋擦得不干净!不是我太太擦的。唉!」又叹口气:「我年轻时候,一点也不体贴,不体谅太太的辛苦,老骂她。那时候我在部队,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趟,还骂她衣服烫得不平、鞋子擦得不亮。有时候我坐在床边,伸着脚,叫她重擦一遍,她就跪在地上给我擦,一边擦一边偷偷掉眼泪,掉在鞋子上。」老先生突然抬头对着后面喊:「这是谁擦的?一定不是我太太擦的。」转回头对着董太太:「您给您先生擦过鞋吗?我太太擦得可亮啦!您一定没擦过,这世上我见过的女人里,我太太受的苦最多,她今天不在家,改天,改天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唉哟!您干嘛也掉眼泪啊!欸!欸!你们别走啊!我说错话了吗?护士!护士!欸!护士请客人别走啊!」老先生硬撑着,要站起来,被护士压了下去。
门外是董老太太上下颤动的背影。还有她的两个儿子,一左一右,正安慰老娘:「爸爸还能记得您好,说他年轻的时候亏待了您,等了一辈子,他终于说真话了,您不是该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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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茶叶逐渐沉落杯底,滋味才显得深长。
当「川剧变脸人」扯去最后一片「脸」,露出的总是本来面貌。
当年老失去多半的记忆,留下的常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