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着,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渐渐真切起来,还是一脸苍白的天花板,有几道缝,倒像笑脸,带着那种看穿她心思的得意。她自己也笑了出来,最近真的太会胡思乱想了,怎么想到这个事情上去了。想起小学的事情来,她发现自己是那么讨厌那段时光,那时候常常有组词造句,老师会点名让她回答,问,你爸爸做什么工作的呀。回答的句式是:我爸爸的工作是……她那时候回答说,我爸爸的工作是医生。老师竟然继续问,哦?什么医生呢?牙医。她面不改色地回答,十分冷静。她喜欢这样的博弈,虽然即使被拆穿也不过是一个小小谎言,对于她,总有大难不死全身而退的快感。她回家去看床上呼呼大睡的爸爸被香烟烤得黄黄的牙齿。牙医,她忍不住要哈哈大笑了。
她很长一段时间最大的梦想就是逃离,逃离什么却不知道,后来到底还是发现,自己想逃离的东西,是一根绳,既限制了她自由飞翔,又防止她坠入无尽的深渊。她穷其一生也无法逆转,改变,甚至削弱这种关系,她是他们的女儿。而且她爱他们,真挚,热烈,可是他们无法给她像那个有公主床的同学站在讲台上流着热泪倾诉自己对父母的爱的机会,其实有,但是她可怜的自尊击退了她自己,她爱他们,但是她不敢启齿这份爱。她甚至故意要冷然刺痛父母给予自己的朴素饱满的爱,她怕造化瞧见她心中那口浅浅的井,只一点水就满了,而将这最后的恩赐给收走了。
铁杵磨成针,夏洛亦能成人,只是她的羽翼渐丰,是从父母身上剥茧抽丝,可是她知道父母永远不会化蝶,剥到最后一层,将会是空的。这种空她想象过无数次,都输给了自己贫瘠的想象力,但是那个早上,在下定决心拐过那个转角去看母亲摊位的时候,她突然明白这种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生命的传承不应该是这样的残忍。夏洛开始恨自己为什么学习那么好。自己的优秀给父母下了一服没有解药的毒,那就是梦想,用父母的话来说就是盼头吧。但是这个盼头太大了。优秀是没有上限的,小时候她考试得一百分,当班干部,拿三好学生就可以让父母开心,现在则不同,妈妈要她抓住机会,出国留学。她很震惊于妈妈身体里竟然有一种那样的冷静,它战胜了母亲希望孩子留在身边的天性。那种冷静,也让她看到了母亲的决心。一开始她也很配合,积极地去申请,填写表格,参加各种考试与面试。每天回家,她就给妈妈汇报自己取得的进度。这是市里优秀人才的培养计划,他们学校只有一个名额,可以去英国读最好的高中,不需要支付高额的学费,而且还会有奖学金。虽然只有一个名额,但是这样的名额只有夏洛退出了才会存在其他人竞争的可能性。
但是有一天上课,夏洛在校门口遇见了她。她从宝马车里走下来,她们有许多年没有说话了,打照面也是自小学毕业以来的第一次,她们彼此都认出了对方。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即使生病躺在公主床上,在同学羡慕的目光里也不骄傲或者故作谦虚。她要是从一辆自行车上跳下来,估计也会是这样的从容淡定。
那一天她们最终只是互相看了一眼,点头都没有,多余。夏洛心里划过一个疑问,她是在本市最好的高中上学,到这里来做什么?之后她去办公室递交表格的时候,又遇见了她,这一次,她们是逃不过去了。夏洛主动开了口:“SISSI。”夏洛叫了她之后才发现SISSI身上穿着与自己一样的校服,刚才没有注意,这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