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梅雨收了雨幕,经月的雨水把庭园里的玉兰树浸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人们的表情随着阴云逐退而变得明朗。浅黄的一道阳光扑入段家的阳台,安静地歇在那里。尤嫂擦着竹竿,准备把蓄了几个月霉气的被子拿出来晒晒。
楼下,一辆黄包车候在门口,车夫何三把段小姐大包小包的行李往车上塞。段睿靠门口站着,交叉着手,右脚皮鞋尖点地,不解又好笑地问道:“姐,有必要带这么多东西吗?”
段依玲拍拍沾了露水的裙摆,白他一眼,“当然有必要。”
“才隔几条街,周末还能回家,你不会周末又叫何三把这些东西拉回来吧?”
“这些都是我在学校用得着的东西。不跟你说了,你又没住过校。”
“我们学校没住宿。”段睿伸伸懒腰,表情慵懒地叹道,“女人就是麻烦。”
段依玲没理他,仔细数着行李,“两刀洋白袜在这个包里……苏绣睡衣……轻点儿!真丝很容易压变形的。”她训了毛手毛脚的车夫一句,忽然又想到什么,问段睿,“静影好几天没来了,你们该不会吵架了吧?”
“哪有,她就说不想过来。”段睿把双手搭在后脑勺,返身进了园子,边走边说,“我就说了,女人真麻烦。”
“我去学校问她。”段依玲满意地看着满满一车的行李,吩咐车夫,“你先拉过去,在学校门口等我。应该不会落了什么东西。”
尤嫂从阳台上探出头,暖和的阳光在她脸上敷了层柔和的浅蜜色,她笑着说:“忘了什么东西我叫碧瑶送过去就是。”
段依玲就读的女校位于法租界孟神父路的东侧,就读的女学生大多为当地权贵之女或富商家的小姐。女校的南院是天主教堂,每到礼拜日会有穿着考究的信仰者迈进开启的石雕拱门,在神像面前听诵祈祷。
教堂的尖顶阁楼里吊了座铜铸大钟,当夕阳缓缓滚落江畔,丝丝袅袅的暮色乘风缥缈时,钟身拉荡出漂亮圆润的弧线,嘹亮浑厚的钟声就掠过繁华市井,融入卷在江面的阵阵凉风。
校门口停满了洋车和黄包车,女学生们着清一色的青衣黑裙,接过自家司机递送上的白杨木行李箱,嬉笑着扬手互相打招呼。
“静影!”段依玲拢着双手,对着远处从黑铁洋车上下来的林静影喊道。她身后,车夫何三满头大汗地往里面搬着如山的行李包。
段依玲跑到林静影面前,热情地拉起女伴的双手,“你好长时间没来我家了,想死你了!”她说着,睨眼瞅见车内还坐着一人,白衬衣黑西服,手里掂着一根细巧的手杖。段依玲弯下身子,绽开个明亮的笑容,亲密地朝车内挥挥手,亮着声音打招呼,“林先生好!”
大概是车厢闷热,林秋生憋了一头的油汗,他正板着脸,吭哧吭哧地松了松脖颈间的蝴蝶结。听到招呼声,迅速把两眼弯成月牙状,同样亲密地朝段依玲笑着,尖声细气地回了招呼,“段小姐好。”
女生们找到各自的伙伴,轻快地步入偌大的校园。憩于钟楼上的鸽子从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咕咕声。敲钟人一拉绳,浑厚的钟声荡漾开来,沉浮在这座城市上空,穿过一串串嘹亮的鸽哨。女生们挥挥手和家人们告别,聚在校门口的汽车开始向四面八方散去。
校园南侧长了棵不知名的青树,晚风起时,翻卷一地花瓣。
女校宿舍位于学院南方,朝阳的好位置。段依玲挽着林静影的胳膊,说说笑笑往南院走去,沿途小跑过几个玩兴正浓的女生。远远的,一名女生向她们招手,“依玲,静影,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