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长长的乡村公路蜿蜒起伏伸向远方。正是三伏天,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大地,柏油路面的沥青也被烤得流出来,黑亮亮黏糊糊的。路面上能看得出热浪在摇曳升腾,透过炽热的气浪望去,树木和人影都在变形跳动。
树叶被烤得垂下了,土蝉燥热不安,叫一阵很快又歇下来,公路上觅食的麻雀飞到林荫处张大小嘴喘息。公路上远远地看不见一个人影,就是那些需要在这个时候向沥青路面抛撒河沙的道班工人,也躲在阴凉处闲聊去了。
乡村公路一个长长缓坡上,一辆满载着几大箱玻璃的架架车缓慢地向坡上移动着,拉架架车的一老一少沉重的步履慢镜头似的挣扎着。老人光着上身,晒得黑黝黝的后背和肩头的肌肉隆起,虬筋毕露的双腿微微打颤,他的身子往前倾斜得很厉害,拉绳紧紧勒进他的肩膀,他双手用力把住车杠子。一根谷草在他额头上拴了一圈,又在前额打了个结,草结伸出前额少许,满头的汗水顺谷草边缘流到结上,一滴一滴往下流,滴在沥青路面上,马上就升腾起一股热气。
在他右面,是一个少年,他的那一根拉绳,拴在架架车右杠前半部,拉绳长长的,超过了中间的老人。此时少年绷紧了拉绳,身子不断前倾用力。
“嗨呵!嗨呵!嗨呵!……”老人从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吼叫声,仿佛在驱走沉重的负荷。
少年心中,突然升起浑厚的小提琴声,琴声雄壮有力想要推动架架车,又无可奈何地沉下去,再次顽强地升起……又无奈地沉下去,琴声满含悲壮苍凉。
架架车在坡上走起了“之”字形的轨迹,老人紧紧把住两根中杆,不由自主缓缓移动着爬坡的轨迹。只有这样,他们所有的力气才能将架架车拉上这个斜坡……
他们低着头、伸长脖子、前倾身子,有节奏地低声吼叫着:“嗨呵!嗨呵!嗨呵!……”
架架车艰难地向坡上移动着。他们身后留下了两道弯弯曲曲深深的轮印和足印,还有斑斑汗迹。
小提琴悲壮苍凉的低音开始向上爬升,不断反复爬升,越来越高,逐渐浑厚强健……向高音区爬去……终于,架架车爬上缓坡了。
林子青和父亲歇下来,父亲抹了抹汗水哂笑:“日它瘟!这个坡坡好长,简直是,七十二行,架架车为王,脚杆拉短,颈项拉长!”
林子青还在琢磨刚才突然在心中升起的那段乐曲,他感到惊喜,他不知道心中的小提琴声怎么来的,竟能表达他内心的沉重和描绘出架架车爬坡的场景,乐曲充满凝重、沧桑、坚忍、不屈,让他浑身感到有一种力量。
父亲看着架架车,双手握了握车杠子,又看了看身后的缓坡,有些自豪地念叨着:“中杠,中杠!”
各行各业,都有很多称谓,就像飞机驾舱,有正驾驶和副驾驶。而架架车这个行业,每一个人也有自己的称谓,他们当然不好意思称之为正驾驶副驾驶,但说的时候,中间那个主拉的人还是比较有底气的:“我是中杠!”这是代表力量。老人的位置就是“中杠”,少年的位置叫“飞娃”,非常直观形象。
“走!路还长呢。”父亲歇了一会儿又套上背带,架架车慢慢地行进着。
最艰难的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这样的坡道,毕竟是看得见,也是在短时间就可以到达的,只要咬咬牙,拼命也就过去了。最难熬的是那种看起来平静但相当漫长的过程。望着已经走了很久仍然看不见尽头的乡村公路,林子青已经有些泄气了,他不知道问过父亲多少次“还有多远”。
“还早呢!”父亲没有说出来,这个路程至少要三四天,今天仅仅是开始第一天。
林子青内心开始动摇,在得知父亲要去这趟远距离的旅程时,他要求和父亲去,他要去帮父亲多挣点儿钱。在他心里,他希望能够慢慢积攒一些钱买一把属于自己的小提琴,这给了他浑身无尽的力量,他觉得自己有力量克服一切。而眼下的困难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按现在的速度,还要三四天才能到达,他感到有些沮丧。甚至不敢想象这样的经历还要持续那么长,每当他感到难以忍受时,他就想到小提琴,于是又咬着牙坚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