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城市中心地带的一条小巷,狭窄的小巷两侧,两排穿木结构的瓦屋由北向南歪斜,高高矮矮、密密匝匝、紧紧挤在一起。一些低矮的屋檐口伸出街沿,仿佛不能承受岁月的重压,无奈地抖掉身上的瓦片,裸露出沧桑的木椽。瓦屋相距十余间,就有一座门檐高挑、气派森严、黑漆大门紧闭的公馆。
小巷两侧的瓦屋原来都是商铺,大都是卖绣品的手工刺绣作坊。铺面全部由一个个约七八寸宽不等的木板组成,经历岁月风雨的铺板早已褪去当初鲜活的神气,露出斑驳的木质纹理和裂痕。
小巷巷面不宽,几步就可以从街这面跨到对面,但却有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青石板路面。坚硬的青石板早已被岁月打磨得光润圆滑,两道碾轧出的深深的车轮印子从巷口一直往巷尾延伸。
想象得出来,这是一条曾经繁华的商业街,每天清晨各家的铺板就哗哗啦啦全部取了下来,敞亮着等待生意。屋子里摆放着一到两副绣花绷子,绷子上紧绷着尚未完工的绣品。绣花匠在印着花鸟虫草图案的真丝绣品上灵巧地舞动双臂,飞针走线,又不时地抬起头来,瞥向过往的客商,随时准备起身迎接。一到傍晚的时分,就听得小巷噼里啪啦一阵阵铺板关上的声响。
不知多少年了,这些屋子的铺板再也没打开过。小巷倒是人越来越多。夏天,太阳早上晒对面,下午晒这面,青石板路也晒得热浪滚滚,小巷就显得格外烘热。当傍晚来临,吃过晚饭,屋里仍旧蒸笼一般。这时人们开始搬出木板凳、竹椅子、马扎到屋外,有的更是取下几块铺板放在地上,人就直挺挺躺上去。乘凉的男人光着冒汗的身子,只穿一条火幺裤,女人上身也只穿一件汗衫,毫无顾忌,奶子大的,少不得男人就偷偷盯上几眼。大家不停地摇着蒲扇,脚板已经伸出街沿,大声地和对面屋前的人聊着天。
当小巷稀稀落落的几盏昏暗的路灯亮起来,屋子里的灯大多就关了。小孩子跑出屋门,欢快的叫声不断。男孩在玩滚铁环,掺“牛牛”。女孩在“跳房”,抬“新媳妇”,还有男孩女孩一起在木电桩下玩“救救猫”……
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小男孩从小巷铺面里跑出来,他看看正在玩耍的小伙伴,独自一人滚着铁环往巷尾跑去,一路上嘴里哼个不停……
巷尾拐角处,有一片高高的青砖围墙。围墙角落处,拴有一只瞎子老太婆喂的小白猪,它老是喜欢在混着自己粪便的泥里滚来滚去,浑身上下污浊不堪。就连小孩也不喜欢,常常捡起石子扔向它。
围墙里面,是一幢别致的欧式小楼,尖尖的屋顶下,白色的窗户对着小巷。每当夜晚来临,窗口前就出现一个身影在拉小提琴。琴声像天籁之音,与这条小巷的环境显得那么不协调。
小男孩滚着铁环跑向这里,在围墙外灯光暗处停下来,他呆呆地站立在墙角下,神情专注、眼神痴迷地望着窗口,静静地聆听琴声……像被谁胳肢了一下,他扭动着身子笑了,用铁环钩跟着琴声上下舞动,又在铁环上敲击着节拍。
听着听着,他在地上捡起砖块和瓦砾,垒起一道道高低不平的屏障,然后跟着小提琴声,滚着铁环在这些屏障间忽快忽慢来回穿梭,铁环不断冲上屏障上下翻滚。有时在一道屏障前,琴声突然发生转折,他就娴熟地用铁杆将铁环一钩,铁环就稳稳地在地上站立下来。他听着琴声,铁钩左右摆动铁环,他的头也跟着琴声左右摇晃。当琴声再次激越高昂,他猛地一推铁环,铁环又迅速在屏障间滚动起来。他使出吃奶的劲,忙得满头满脸都是汗,头上汗水已将额前的头发浸湿粘在一起,他偶尔伸手一抹,脸上就出现一道道黑黑的汗印。小男孩神情专注、充满喜悦,天真烂漫的脸洋溢着内心无比的快乐和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