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此刻,这个叫做唐淼的女孩儿正在用心地做一件事。这件事当然不是学习,唐淼刚上高一,学习还并不算紧张,至少不会像高三一样每天不给一丝喘气的时间。何况唐淼学习不错,听霍庭说在高一年级能排进前一百名。我们学校的学生如果能保持这样的成绩,在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城市挑一个全国重点本科大学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唐淼在织手套,是给我织的。她住在姥姥姥爷家。两个老人都是老革命,离休老干部,姥爷还是红小鬼,家庭条件不错,待遇比较高。而且他们对苦命的外孙女也很好,好是好,但并不娇惯,这也是为什么唐淼显得比其他同龄的女孩要懂事,没有那样任性的原因。唐淼的舅舅、姨妈定期会给她一些私房钱,唐淼花钱很节省,有时算上饭钱、车钱,一天都花不到五块钱,那个年代这样的开销对于一个高中女生来说已经算是很少了。唐淼就这样攒了一个月的零用钱,在这个城市刚刚下过第一场雪之后,兴奋地跑到商店买回了毛线、织针和手工书,一边照着书上画的样子一边自己摸索着给我织起了手套和围巾。
唐淼笨拙地一针一针给我织着手套,左手的已经织好了,右手的现在有了一半,唐淼很着急,她希望我能够在第二场雪没有下完的时候就戴上她织的手套。为此,她总是把自己气哭,气自己太笨,织得慢,还总是要拆开返工。她并不知道,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没有任何人的帮助,自己对着手工书画出来的样子一针一针地织一双手套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如果我早些知道,我一定要把她那双经常被竹针扎红的小手捧在胸前,放在我的心口,再也不松开,再也不让她因为我而受这些苦。
我来到唐淼的姥姥家楼下时已经是晚上九点。我只知道姥姥家在三楼,这是前几天唐淼无意中说过的,我记住了,但我并不知道唐淼在哪个房间,于是楼前楼后地来回转悠着,幸亏是冬天,这时楼下已经没有多少人,不会有人注意我这样的举动,否则我一定说不清楚。直到我来回地走到第六趟的时候才偶然发现面对着马路的一侧的窗户中出现的是一个老头的身影,我知道那一定是唐淼的姥爷,于是我判断这间屋子应该是姥姥和姥爷的卧室。我像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一样兴奋,发足狂奔回楼后,就那样定定地站在雪地里,站在冬夜的星空下,望着三楼的窗户发出的昏黄的灯光,我期待着窗户中出现唐淼干净的脸,无论多晚,无论外面多冷,我都会等着。
那时没有手机,我从家出来的时候也没有戴表,我并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唯一有深刻印象的是那是我至今为止唯一的一次看着整栋楼的灯依次熄灭,最后只剩下唐淼的房间,只有那一扇窗户里发出的黄色的灯光,微弱,却坚强,那灯光孤独地垂挂在夜空中,像离我最近的一颗星星。唐淼终于出现了,她起身拉窗帘。我看得很清楚,房间里一定很暖和,唐淼穿着一件黑色的低领毛衣,我曾经告诉过她,这是我最喜欢她穿的一件衣服。唐淼的脖子很长,白皙,挺拔,我说她穿上这件黑色的低领毛衣会把自己的优点显露无遗。
唐淼已经拉上了一边的窗帘,我在对着窗户的雪地上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尽可能高地跳着,尽管我的双脚早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因为我穿的羽绒服也是黑色的,很容易被这样的黑夜淹没,唐淼并没有看见我,我从地上捧起一窝白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天空中扬着。与此同时,我看到唐淼的另一扇窗帘缓缓地拉上。星星点点的雪花落在我身上,凉,在头上化掉的雪水顺着鼻梁流进嘴里,有些苦。那一大捧雪花飘飘洒洒,依然在坠落的过程中。我像是被定格了一样站在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