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
他同情地说:“我陪你进去,再看看,你知道,照片,有时候会走样。”
我一阵内疚和难受,就把真相托盘而出,说自己只是在认领一个萍水相逢的外地女子。
听我说完原委,他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反而说:“哦,这样啊,那我放心了。昨天见你在桥上发呆,我还怕你想不开,交代同事盯住你。对,你做的对,平城人,就要有良心。我也会帮你留意一下。”
这时,辨认照片的人越来越多,报刊、电视台的记者摄像都来了。我被迫再次巡视那些照片,看是否自己遗漏了什么信息。看着那些惨不忍睹的照片。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形容词,生活在此展现了非常狰狞的一面,命运的残酷、生命的渺小和脆弱都让人惊心动魄。
一位穿黑裙的圆脸姑娘把剩茶泼在花圃里。她是事故处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我看出她故意在那儿停了一下,因为办公室里响起新一轮的哭声和惊天动地的哀嚎。
不能说她是给吓住了,只能说她的神经要崩溃了。她懊恼地张着嘴,愣愣地透过窗户,望着我,我脸上也有同样胆怯的表情。
办公室内有个女交警唤着她的名字,她急忙闪身进来,出去,一会又提着簸萁和铲子进来,清理污物。又有两三个工作人员把家属转移到隔壁的卫生所,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会,表情沉重,眼圈红红的,嗓子嘶哑。
我对那个黑裙姑娘很好奇,她的脸上写着震惊和恐惧,还有一丝很不情愿,类似胆怯、厌恶的内容,这使她的身份很模糊。
我的意思不是说她缺乏同情心,我想,除非工作需要,也没有人愿意泡在这里,去感受别人那种难以言喻的哀痛吧。我知道很多人看了事故报道都很难受,也有很多志愿者愿意对罹难者家属们伸出援手,但这并不能由此来苛求前一种人,比如这个姑娘,她宁愿回避,而不愿面对这种生死离别的场面。毕竟,在如此悲惨的景象面前,大家都无回天之力。
一对中年夫妻在亲友们浩浩荡荡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妻子几乎是给人搀进来的。亲友们大多是年轻人,脸上表情各异,有心存侥幸的,有内心担忧的,有故作轻松的,有目光惊惶的。他们来找一个小女孩,确切地说,他们希望找不到这个女孩子。
我怔怔地看着这位父亲,想起了车上那个背书包的小姑娘,她对单身女郎说,“姐姐,你长得好漂亮。”父女俩的单眼睑如出一辙。
我问他们,小姑娘是不是背着一个土黄色的书包。大家都惊惶地望着我。我忽然后悔了。我干嘛要充当这个角色?他们的一生可能就被我的这个消息所改变。
做母亲的脸色惨白,她看我的眼神居然有一些憎恨和厌恶。她皱着眉:“你是哪个?”
父亲理智还清醒,对我说了句:“抱歉”。
我呐呐地说自己是公共车上的最后一位目击者。
工作人员也提心掉胆地望着我,所有人都在愣愣地望着我,这个房间失去了的重心,忽然全都压在我的身上。
“我好像记得,有一个小妹妹,她背着个黄色的双肩书包,讲平城话,”我的声音低下去,硬着头皮,艰难地说:“她梳一个马尾辫。”
亲友团顿时有人哭出声来,母亲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看着我,憎恶地问:
“你是哪个?”
两秒钟之后,场面混乱,母亲晕倒,亲友们乱成一团,丈夫扔下妻子,捂着头蹲下去,工作人员都从桌子后面站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