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阳(14)

在人们中间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流

在《杜伊诺哀歌》中,里尔克用“河流”形容“传统”。只有进入传统和“苦难之城”,把人“引向悲伤家族长辈们的坟墓,引向神巫们和先知们”,才能够到达更加古老也更加悲伤的“喜悦之泉”。

对于中国的当代生活而言,不管哪一个意义的“传统”,它们早已成为一个巨大的悲伤之地,充满着被遗忘的历史、记忆、知识和过去的神灵。奇门遁甲、生辰八字、五行八卦,这些古老而神秘的事物,已成为腐朽的过去。我们缺乏真正的传承和真正的理解,它们也就失去了在现代社会被重新打开的可能性。那用抛起蓍草的方向与形状来推测命运的术士,他们与天地之间的感应、与宇宙秩序的应和,他们在自然肌理中寻找生命秘密的努力被看作愚昧的行为。而当代所流行的算命、占卜,只是为信者提供对于死亡的抚慰与粉饰,对于腐败灵魂的自我欺骗性的安慰,并非真的相信。这也正如英籍印裔作家奈保尔1967年在印度考察时所感受到的,印度的神像、神祇和信仰被迫成为现代世俗生活的装饰者。

与此同时,当传统话语重新闪现在现代话语中,成为现代意识形态合法性的守护神时,它与体制和普遍社会观念所产生的复杂化合作用,有可能再次成为传统自我嬗变的阻碍。这不只是“传统”本身的问题,而是它被以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形态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和心灵之中的问题。

这或者也是如贤义这样的传统者所必须面对的:如何能够自持,并且不被作为现代性的“笑话”和“阻碍”存在,如何能够在历史的洪流中真正理解“传统”并重获价值和尊严?

在一座寂寞的寺庙里,一个和尚坐在阴暗的大厅侧面,背景是久远的佛教绣像。年轻和尚闭着眼睛念经,桌子上摆着《佛经》《金刚经》和卦筒。被他的淳朴、声音和专注的形象所吸引,我坐下来,听他哼唱一段。悄悄往桌子上的箱子里放一百元钱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睁开,犀利地看着我,说:“别人都至少给三百。”我尴尬地逃了出来。

如此想来,贤义的形象和他混搭的家是有着无限悲哀的。不管贤义如何努力去理解人生,其内在的荒谬性还是一眼可见。

小海的传说

关于韩小海的发财史,梁庄人有不同版本和不同叙述。最核心的情节既大致相同又有细节上的差异,很有原型性。其中的有些细节我以为几乎是神话,没有可信的空间。而讲述者往往一边言之凿凿,同时又有一种质疑,仿佛这个神话是韩小海本人编造出来的,但是联系他又似乎很难。那些讲述他的人基本上都没有他的电话。小海不和大家来往,大家也不和他来往。小海在梁庄,既有点高高在上,也有点因其行为而被孤立的意思。羡慕、夸张、不屑、怀疑,但又被吸引。围绕着小海,一个复杂的神话被建构,并形成一个强大的磁场。

我在北京和韩家建升聊天的时候,两天的时间,有很长的篇幅是聊小海。从建升既不屑又痛恨,甚至有些夸张的言谈中,可以肯定,当年同在北京的建升和小海之间有很大的矛盾,因此,建升的话我是打着折扣听的。

—你说小海啊,那家伙是个滑头。原来在家里卖沙石,开拖拉机,媳妇是咱那儿王营的,结婚前一直在北京给韩国公司做蛋糕。结婚以后,小海把拖拉机卖了,也去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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