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5)

这诗很像是有感于晋室诸王之将乱天下而作,末句点明悲愤之意,而全诗多用对句,排比工整,辞藻丰富,秀色可餐一句更为千古传诵。陆氏当然是六朝诗的开山祖。

潘岳的文章较陆机更为明秀,诗以悼亡之作为最出色。情景交融,也是后世诗家所奉为矩范的。举一首为例: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黾勉(勉力)恭朝命,回心反出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周遑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霤?溜?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西晋还有一个诗人左思,家数与潘陆稍有不同,他是以雄劲顿挫见长的,咏史诗是他寓意所在。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陶潜

东晋一代,除郭璞以游仙诗得名外,没有杰出的诗家,直到晋宋之间,陶潜以超卓不凡的胸襟,扫除俗套,自成一格,情真语淡,不在于求好而自然无不好。在诗家之中,他是千古独步的。后世诗家得到他的一点余味,已经卓然可传。

从表面看他的诗,似乎首首都是空的。但若知道他的身世和当时的局势,就可以推测他的隐衷,有激越悲愤的地方,并不是一味嗜酒闲居,萧然世外,安贫乐道。所以读陶诗需要全面深入,看似容易而其实极不容易。在这里只举出《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首: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就这一首诗来看,陶诗的妙处完全在于真实朴素,不假雕饰。以画来比,汉魏诗像线条粗重设色板滞的古画,陶诗像纯用墨笔的白描,几乎看不出笔墨痕迹。陶氏以后的谢、鲍各家有点像大青绿山水画,而唐代的王维出现以后,又盛行文人画的浅绛法。

不过诗文风格之变迁总不是突然发生的,诗家的作品也不是永远出于固定模型的。陶诗一面结束了汉魏诗的局面而开辟了广阔新颖的法门,同时也暗中为后起的宋、齐以至唐的诗派作过渡的钩联。陶诗虽是以白描为主,而白描之中又有些色泽之滋润。形式上虽以单行为主,(如上面所引一首)而未尝不兼用骈偶来调剂。即如他的《九日闲居》诗:“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不是已经像宋、齐以后的诗,甚至于像唐诗吗?又如《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诗:“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己缅。鸟弄欢新节,冷风送余善。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不是特别近于谢灵运的诗派吗?又如《与殷晋安别》诗:“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这不宛然又是六朝末期的句法吗?至于《赠羊长史》诗:“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简直更是唐诗中的名句。如果单指出这句说是陶诗,会没有人肯信的。

因此,可以断言:陶诗之所以卓绝千古,是因为吸收了前人的长处,又运用了当时的语法,并且预为后来诗家的先导。他是包罗众长,不专一辙的。虽然陶诗的特色在一淡字,然而并不是枯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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