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一座圣殿(5)

当你把爱投入到一个对象上面,你就是在创造。创造是“用生命去交换比生命更长久的东西”。这样诞生了画家、雕塑家、手工艺人等等,他们工作一生是为了创造自己用不上的财富。

没有人在乎自己用得上用不上,生命的意义反倒是寄托在那用不上的财富上。那个瞎眼、独腿、口齿不清的老人,一说到他用生命交换的东西,就立刻思路清晰。突然发生了地震,人们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自己的作品的毁灭,那也许是一只亲手制造的银壶、一条亲手编结的毛毯,或一篇亲口传唱的史诗。

生命的终结诚然可哀,但最令人绝望的是那本应比生命更长久的东西竟然也同归于尽。

文化与工作是不可分的。那种只会把别人的创造放在自己货架上的人是未开化的人,哪怕这些东西精美绝伦,他们又是鉴赏的行家。文化不是一件谁的身上都能披的斗篷。对于一切创造者来说,文化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以及工作中的艰辛和欢乐。每个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自己所热爱的那项工作,他借此而进入世界,在世上立足。有了这项他能够全身心投入的工作,他的生活就有了一个核心,他的全部生活围绕这个核心组织成了一个整体。没有这个核心的人,他的生活是碎片,譬如说,会分裂成两个都令人不快的部分,一部分是折磨人的劳作,另一部分是无所用心的休闲。

顺便说一说所谓“休闲文化”。一个醉心于自己的工作的人,他不会向休闲要求文化。对他来说,休闲仅是工作之后的休整。

“休闲文化”大约只对两种人有意义,一种是辛苦劳作但从中体会不到快乐的人,另一种是没有工作要做的人,他们都需要用某种特别的或时髦的休闲方式来证明自己也有文化。我不反对一个人兴趣的多样性,但前提是有自己热爱的主要工作,唯有如此,当他进入别的领域时,才可能添入自己的一份意趣,而不只是凑热闹。

创造会有成败,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创造的热忱。有了这样的热忱,无论成败都是在为创造做贡献。还是让圣埃克苏佩里自己来说,他说得太精彩:“创造,也可以指舞蹈中跳错的那一步,石头上凿坏的那一凿子。动作的成功与否不是主要的。这种努力在你看来是徒劳无益,这是由于你的鼻子凑得太近的缘故,你不妨往后退一步。站在远处看这个城区的活动,看到的是意气风发的劳动热忱,你再也不会注意有缺陷的动作。”一个人有创造的热忱,他未必就能成为大艺术家。一大群人有创造的热忱,其中一定会产生大艺术家。大家都爱跳舞,即使跳得不好的人也跳,美的舞蹈便应运而生。说到底,产生不产生大艺术家也不重要,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生活本身就是意义。

人在创造的时候是既不在乎报酬,也不考虑结果的。陶工专心致志地伏身在他的手艺上,在这个时刻,他既不是为商人,也不是为自己工作,而是“为这只陶罐以及柄子的弯度工作”。

艺术家废寝忘食只是为了一个意象,一个还说不出来的形式。

他当然感到了幸福,但幸福是额外的奖励,而不是预定的目的。

美也如此,你何曾听到过一个雕塑家说他要在石头上凿出美?

从沙漠征战归来的人,勋章不能报偿他,亏待也不会使他失落。“当一个人升华、存在、圆满死去,还谈什么获得与占有?”一切从工作中感受到生命意义的人都是如此,内在的富有找不到,也不需要世俗的对应物。像托尔斯泰、卡夫卡、爱因斯坦这样的人,没有得诺贝尔奖于他们何损,得了又能增加什么?只有那些内心中没有欢乐源泉的人,才会斤斤计较外在的得失,孜孜追求教授的职称、部长的头衔和各种可笑的奖状。

他们这样做很可理解,因为倘若没有这些,他们便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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